The Old Prisoner / 老囚

媽媽說我必須跟她去火車站,去接從勞改營回來的姥爺。火車是從蘭州開往北京的,從車上下來的人身上和腳上都有一層黃色塵土。站台空曠了,姥爺還不出現。媽煩躁地自語:「叫他別動,別動,肯定錯過了!」媽不承認她不記得姥爺的模樣,她說起碼姥爺的大個頭會讓她一眼認出來。我從來沒見過姥爺,據說他的所有照片都被燒掉了。一些是他剛被捕時燒的,其餘是「文革」中燒的,姥姥和媽必須把和他的一切聯繫燒乾凈。我和弟弟從來不知姥爺犯的什麼法,只知道他是政治犯,夠資格挨槍斃的。後來不知怎麼他案情的重大性就給忽略了,死刑也延緩了。一緩三十年。

整個一個空站台就把我媽和我晾在正當中。都要走了,看見車尾巴上站著個人,穿一身黑不黑、藍不藍的棉襖棉褲,黑暗的臉色,又瘦又矮。他疑惑地往我們這邊走幾步,希望我們先問話。媽小聲跟自己說:「不是的,不是的,一點影子都沒有!」我也但願不是的。這老頭猥瑣透了,不是那種敢作敢為、敢犯王法的模樣,也沒有政治犯的自以為是、不以己悲的偉岸。老頭喚出了媽的乳名。媽臉上出現了輕微的噁心和過度的失望。媽推我一把:「叫姥爺!」

這是她堅持我陪她來的原因:我叫一聲「姥爺」便省了她叫「爸」了。姥爺哭了一下,媽也哭了一下,這場合不哭多不近情理。

不久姥爺就成了我們家很有用的一個人。我們都抓他的差,叫他買早點,跑郵局寄包裹,或拿挂號信。也請他去中藥房抓藥,抓回來煎也是他的事,我們家除了姥爺和我,全都是常年吃中藥。常常是媽燒菜燒到半路,叫姥爺去買把蔥或一塊姜。媽給他多大個鈔票他都不找回零錢。弟弟大聲嘀咕:「八十歲的人了,他搜刮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也納悶姥爺拿錢去做了什麼。三十年做囚犯,該習慣沒錢的日子了。媽有時會在飯桌上突然對姥爺說:「您要吃就吃夠,別回頭拿錢去到外頭吃去。」大家都看得出姥爺嘴吃得不多,眼睛卻很餓。

自從我們多了個姥爺,家裡就開始丟錢。先是每人忘在衣服口袋裡的錢被姥爺洗衣時一一掏乾淨。後來放在廚房小袋子里的牛奶費、報紙費也沒了。最近一次,爸來了一百元的小稿費,差姥爺去取。到晚上姥爺回來了,錢沒回來。

有天我把他逼到洗碗池邊。「你今天去哪兒了,姥爺?」

「去門診部了。」他已能很流暢地扯謊。

「撒謊吧,姥爺?」我陰險地說。

他不理我,用遠不如他臉那麼老的修長手指嘩嘩響地搓洗筷子。

「我在電影院看見你了。」我臉上出現捉贓捉姦的笑容。

他看我一眼。在他黑白混淆的眼睛裡,我不是個外孫女而是個狡獪卻還有點人情味的勞改隊幹部。我沒多少同情心,對這老人,我的同情心早在姥姥身上用光了。那個為政治犯丈夫忍氣吞聲做了三十年「敵眷」的姥姥。那個好強、自尊的老女人,哭瞎了眼在家門外也絕不低誰一頭。姥姥瞎著眼,沒等著「見」姥爺最後一面,就死了。要不這樣等著姥爺,她是可以早些死的。

「在勞改營里沒電影看?」我說,「三十年都沒看過電影?」

「外頭有的,那裡頭都有。」姥爺說。他和別人相反,從不控訴「裡頭」,總要給人個感覺他這三十年過得沒有太不如人。不少時候他還懷念青海湖的魚,「那些魚的雜碎比這裡的魚肉還鮮!」媽會回他,「恐怕你們只有魚雜碎吃。魚肉從來都輪不到你們吃。」

「怎麼沒有電影?」姥爺扯起一臉皺紋,鄙夷我的孤陋寡聞,「場部一個月放映一兩部新片子!」

「你們勞改犯也能去?」

他給問住了。見我要走,他忙說:「你媽演的電影,我就在那裡頭看的!」

「哪個電影?」我問,看他是不是在胡謅。半年前在火車站,他和媽根本誰也沒認出誰。

「六二年春上。」姥爺不直接回答我的提問,「對,是六一年春上。二月二十三。」

「媽演的哪部電影?」

「我在井台上,王管教隔好遠就喊我:『老賀老賀,我跟你講個事!』我手上一壺開水,燙凍實的井頭。我就趕緊撂下壺,往王管教跟前去。他沒等我到跟前就迎著喊:『看見你女兒了!』我一聽腳都軟了,插在雪裡,拔不動了。王管教鼻子、嘴通紅地笑:『看了你女兒演的電影!』是電影,你看。你姥姥隔一兩年給我一封信,信里提過你媽給提拔去演電影了。王管教看著我說:『你女兒長得像你!牙也煞白的,也整齊!眼睛像她母親吧?』我直點頭。我隨身帶的相片是四七年拍的全家福,你媽那年才八歲。逮捕我那天,她還在巷子里跟鄰居女孩子跳橡皮筋。」姥爺把最後一個盤子擦乾,看看我,猜我是不是聽得下去。

「你去看電影了嗎?」我問。

「場部離我們大隊有三十多公里。還要請假。到三十公里以外去,只有大隊長有權批准。要先跟隊長寫請假報告,隊長報告中隊長,中隊長再報告大隊長。大隊長我們幾年也見不到一面,我們就看見他的吉普,我們就指那個吉普叫它『大隊長』。一個請假報告等大隊長批,起碼要兩禮拜。兩禮拜,早就換別的電影了,你媽也不在上頭了,我跑三十多公里去看誰?王管教小聲說:『都說你女兒漂亮!全國最漂亮的女演員數下來,她不數第一也數第二!他們都這樣講!』我問:『她可瘦?』王管教說:『瘦的,現在外頭興瘦!』我記得她是十五歲那年生的肺病。我又問:『她可高?』王管教說:『不矮,比我老婆恐怕要高出一耳朵!』我忍著不敢再問了,怕哭出來出洋相。」姥爺話斷在這裡,忽然笑一下,唬我一跳。

「一整天我都在打主意。」見我等著,姥爺又續著故事講下去,「我想我女兒啊,想家裡人啊。」

媽這時進廚房倒煙灰缸,然後去洗手,身子盡量繞開姥爺,盡量不去聞姥爺身上的氣味。我們家四個人都肯定那就是監獄的氣味,長到靈肉里去了,清除不了的。

「一整天我都在想。」姥爺等媽媽出去後說,「唯一的辦法是偷跑。請假怎麼都來不及,只有偷跑。天天晚上十點要點名,缺席的人當逃跑論處。怎麼都沒法子過點名這一關,除非哪個管教肯幫你打掩護。我馬上就想到王管教。他人和氣,心眼多些,不是個王八蛋。他喜歡貪點小財。

「我把一點家底都翻出來了,總共只有一支派克金筆和一小瓶沒啟封的進口止疼片。才進到裡頭我有不少好東西,兩身英國西裝,一塊瑞士手錶,一雙美國皮靴,一個結婚戒指,進口止疼片有好幾瓶。那些東西保住了我的老命。實在餓得吃不消,我就拿件東西去跟幹部換羊油。有油就不一樣,比糧比肉都重要,你記著。我那個純金戒指換了一個大羊頭,我把它抹上鹽,拿紙包起來,一天剁下一小塊,熬一盆湯。不然今天哪裡還有我這個人。那支派克金筆是我留著到頂難挨的時間派用場的。饑荒說來就來,一來就死一片。止疼片是我給自己留的,牙疼起來,我的頭把土坯子牆都頂出個坑來。

「下午我見了王管教,小聲跟他說我有事跟他私下講。他一聽就明白,讓我吃過飯到他家去。我揣上東西——藥瓶子我裝在左邊口袋,鋼筆裝右邊。說不定運氣好,王管教今晚好說話,能少拿出來一樣,就省一樣。走到離他家院子差十來步了,他七八歲的女兒背著他兩歲的兒子跑出來,攔住我說:『我爸說中隊長在我家,你有話跟我講就行了。』

「我呆掉了。這種話小孩子怎麼能傳遞?再說還要來來回回地討價還價。看我為難地直乾笑,小丫頭說:『沒事!我趴在我爸耳朵上跟他講,誰都聽不見!每次都是這樣的!』

「我說:『我下次再來吧。今晚不打攪你爸了。』話講出口我才想到,沒下次了,電影再演最後一晚上,就收場了。我還到哪裡見我女兒去?我的徒刑變了幾次,死刑改死緩,死緩改無期,說不定哪天又回到死刑去,說死就死了,都不曉得我女兒長得什麼樣子。我把小丫頭叫回來,跟她一個字一個字把話交代清楚,又拿出那支金筆。小丫頭盯著我手掌心的筆,一邊顛著她背上的弟弟一邊一個字一個字背我的話。她很精靈,一個字都沒背錯。

「小丫頭就回去傳話了。幾分鐘又跑回來,告訴我:『我爸對著我耳朵說的!他說他批准你去看你女兒,他會跟大門崗的哨兵打招呼。我爸還說,你不能跟別人講是他批准的。』我問她還有別的話沒有,她想了想又說:『他還說你在早晨五點之前要回來,不然他就不管了。』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我打算早上一過早點名就走,三十多公里踩著大雪,也要走一天。十點鐘我就上路了。到了大門崗跟前,我正要走過去,崗樓上的哨兵一下就把槍對著我,叫我不準動。我說:『我是三隊的老賀!』哨兵喊:『你動一動我就打死你!』我趕緊把兩個手舉到頭上,又說:『三隊幹部批准我出去的!我姓賀!』

「那哨兵說:『滾回去!管你老賀老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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