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personator / 扮演者

找上門來時,錢克正和女朋友談散夥。他光著腳丫,蓬亂著頭;女朋友也光著腳丫,蓬亂著頭。來人看看他倆的樣,一清二楚他倆剛做過什麼。被窩團得有姿有態,像人;他倆沒了精神,窩在那兒像被子。

來的是舞劇團的編導,姓沈,耳朵上總貼滿小膠布塊兒,每塊裡面都是一根針,每一根針都治一個病。沈編導以為人們在她背後也叫她沈編導,不知道她一轉背人全叫她「後勤部」,意思指她那個天真活潑的大臀。

「有件重要的事跟小錢單獨談。」沈編導對錢克女朋友說。

錢克臉更灰了,明白她要談什麼。讓他弄得連打三胎的菜場女售貨員肯定找到劇團門上來了,不然就是她丈夫找來了。

等女朋友一退出去,沈編導馬上眉開眼笑。錢克糊塗起來,氣氛里沒有算總賬的意思。

「《婁山關》里缺一個重要角色。」她說,一臉細皺紋魚一樣遊動。

《婁山關》是沈編導新編的一個現代舞劇,裡面有一段領袖獨舞。近兩年電影里不少過世的偉人再世,但讓領袖舞動起來,是個絕對創舉。劇團的人議論:「後勤部這下子非打紅不可!」

「這個重要角色就給你!」沈編導說。

錢克正在那兒無聊地蠕動,聽到此猛一驚,險些閃了脊樑。錢克二十九歲,早年學舞蹈沒能兼顧學文化,因此他出落成一個不完全的文盲。他的文盲素質使他沉靜,不愛加入是非,不爭奪角色,有種原始的高貴。他甚至是有詩意的:對某件東西空瞪一會兒眼,再沉醉至極、心亂至極地嘆口氣。有次去拉薩演出,他很長時間地看著天空,嘆出詩來:「啊,藍藍的天空一絲不掛!」

錢克拿他晴空一樣透明的眼睛看著沈編導:「給我重要角色?」

「對,你。」沈編導笑得像個婦女主任。

「我……我一年多沒咋練功,一身肉,重了二十多斤。」

「重才好。」沈編導說,隱喻無限的。

錢克是唯一不曉得她那創舉的人。他對劇團正進行的活動一向是超脫的。他跟沈編導這樣的劇團首腦幾乎沒有往來;不像其餘的人,生殺大權給這女人掌握著,當她面認她做皇母娘娘,背地又屈得慌,一口一個「後勤部」地復仇。錢克從不像這些人,對沈編導把臉翻襪子一樣翻,他一向對舞蹈和做人方面的進取抱渾然超然態度。抑或他根本沒有態度。對沈編導的全部印象就是她有個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歲女兒,懷抱一隻尖下巴、大眼睛的白貓。

沈編導已搜尋出一面鏡子,此時正用巴掌抹去浮灰。忽地一下,她像推齣電影大特寫一樣把鏡子推到錢克眼前。

「你看你長得像誰?」沈編導說。

錢克認為自己長得像爸,那個在自行車行蹲著轉車軲轆至少三輩子的爸。還有一點像舅舅,教了至少五輩子小學二年級的舅舅。錢克的臉因發胖而線條豐厚,連鼻子也壯實不少。過去沒人覺得他有副大個子,自他胖起來人們驀然間意識到他的存活是頗佔地方的。他發胖是因為一年前派他去拉幕,不必練功的緣故。

「沒看出來?」沈編導作惱又作嗔地笑,將他一垛草般的頭髮往後一捋,露出龐大一個額頭和已經開始大撤退的髮際,「再好生看一下!」

「呵呵。」他憨厚地笑了。菜場女售貨員向他要錢打胎,他就這樣笑。「呵呵呵。」他笑著點頭,躲開鏡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偉大潛在。這個相似讓他汗毛直豎。

「像吧,嗯?」

「呵呵。」

沈編導把鏡子掛回臉盆架上方的釘子上,但她前腳鬆手鏡子後腳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結滿蜘蛛網的舞鞋,牆角有個小煤油爐,上面的鍋和爐身都裹一層黑絲絨般的油垢,鍋沿拖出一根長一根短的麵條來。錢克在食堂賒賬太多,三個月工資都不夠還,他這禮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己在小鍋小灶上下麵條。沈編導覺得錢克在這環境里像荒廟裡一尊半塌的菩薩,人人都在新樓里佔了房,錢克竟給遺忘了。

沈編導告辭後,女朋友拿鑰匙開門就進來了。錢克正在對沈編導留下的一本共產黨黨史、一本舞劇大綱出神。大綱封面上印著毛澤東的狂草《婁山關》,這一段詞錢克一個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說:「我都聽到了!」

錢克說:「你回來幹啥子?」

「我都聽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額的頭髮捋乾淨,莊嚴地瞪著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著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銅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說:「你龜兒要出名了!」

他指著下巴:「這裡還要加上那個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風烈,長空雁叫……」

他問:「啥子?」

「婁山關啊!紅軍在婁山關打了一仗,打慘了!你不曉得?紅軍差點全軍覆沒!沈編導講的——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你剛才說的啥子?啥子西風?」

女朋友指著舞蹈大綱:「你完了。毛主席詩《婁山關》都不曉得!沈編導講的,婁山關一戰,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寫了這首詩!」

「哦。」錢克大致記得這舞劇最初講給大家時,他正在跟菜場女售貨員為打胎的錢惱火、發愁、討價還價。那時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錯亂了:應該先關大幕,後拉軟景;他弄反了:大幕沒關,軟景的大松樹先給他吊上去,觀眾眼睜睜看大松樹連根拔起。過後每個人都跑來罵他,女朋友聽不過去,乾脆住進他房裡臭罵他三天三夜。連跟他睡覺都罵。罵完了她就和他仔細地談起散夥。

「我就不信後勤部學過這麼厚一本共產黨黨史。」錢克說。

「不管她。反正你龜兒要出名了。」女朋友說。

一天,沈編導把全部人馬集合到排練廳。沈編導穿一件海藍無袖連衣裙,頭髮吹成對稱的十二朵大波,自兩個太陽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對人們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說:「注意啦——」

從側門走進一個人。那人頗魁偉,一身潔凈的灰布軍服,腳上是只麻窩草鞋。他背上那個竹斗笠伸出一根篾簽,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輕易動頭。他一路走過來,沈編導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終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編導忽然拍起巴掌來。

隊列里有幾個男演員說:「錢克!錢克!」

沈編導笑了,說:「我不用宣布這個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來表現領袖,從來沒人嘗試過!敢嗎?誰敢!」她鋒利的眼神從人頭上一刮而過,雙手罵街似的叉在腰上。

錢克不知該怎樣招呼大家的審視,索性把臉仰起,目光從窗子上一個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錢克有了雙古典雕像上的無眼珠的眼睛。他頭髮事先讓沈編導塑制過,抹了雞蛋清之後它很有可塑性。蛋清違反了頭髮天然的走向,勾銷了他先天的懶散、輕浮。他看上去的確像毛澤東長征時攝的那張憂鬱、憔悴、充滿憂患感的相片。

「嘿,錢克,少個疣子,少個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開始評頭論足,笑得嘩啦嘩啦的。

「錢克,對嘛,長好長丑不打緊,要長得對……」

「錢克肉沒長對!長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長將軍肉……」

錢克目光並不收回,噴出一蓬唾沫星子說:「錘!」

幾名男演員回他:「錘!」

沈編導心一抖;這樣「錘」來「錘」去,到登舞台那天還是個叫錢克的二百五,她的創舉不僅成不了創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吃。這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想搞出的這一記轟動,是身家性命的賭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毀滅。已有劇團領導反對她,說讓領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話,說沈編導太想嘩眾取寵。再看看眼前這個錢克,根本無法讓人對他生出半點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學出幾套領袖招式,內里還是這麼個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腳上的草鞋——這一會兒就給他踩塌了幫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剛才走進來時的儀態,歪脖樹似的斜插在那裡,手指頭輪流去鼻孔里挖。沈編導想,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耍。

從事情宣布後,錢克就不跟大家過一個日子了。沈編導把他隔離到樓頂上一個房間,原先是間小排練室,共三十平方。房間一頭安了張小床,一張小桌兩把太師竹椅。小桌上放一盞三十年代的鄉村油燈,燈下是書、紙、筆。牆上掛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婁山關」三個字被濃重打了圈圈。對過牆上是塊銀幕,供錢克自己放映毛澤東的生活紀實電影。沈編導不許錢克見任何人,不然他閉門修養的「偉人」氣質會在他和別人胡打渾鬧的頭一秒鐘給毀完。錢克對著鏡子做各種高瞻遠矚的表情,心裡默念:「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漸漸地,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彆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身上「刷」地一陣麻酥。他發現鏡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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