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了半群馬後,牧馬班按沈紅霞的意思向更遠的地方遷徙:一直涉過黑河。對這次遷徙,所有人都悶悶不樂,臉上帶著痛苦而心甘情願的表情。過黑河時,正逢開凍,一匹馬駒掉進冰窟窿,老杜一聲不吭就紮下去,大家回過頭,看見她青頭紫臉在那裡掙扎,肩膀還死抵住馬駒的臀部。大家後悔不該把她撇那麼遠,以致她什麼時候扎進冰窟窿都無人覺察。人們想起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與鄙薄,都扭頭向她擁去。在人們跑下河床時,整個河發出巨大的迸裂聲,霎時出現無數裂紋。老杜用凍大的舌頭嚷著:「莫過來了,我這裡冰一扒就塌。」她們卻仍向她攏去,眼看一條固態的河動蕩起來。

「老杜,別扒!等我們來拽你!」

「莫過來!莫找死了你們!」她涕淚亂流,被漸漸浮動起來的冰擠來撞去。

她們一看腳下,發現每人都站在一塊漂移的冰上。河水從龜裂的冰封中泛上來,整個冬天瓦解了。她們手拉住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老杜孤單單地死掉,她已被集體孤單單地撇開很久。當然,起初是她先撇開集體。她為了撇開集體逃脫艱苦的牧馬生活,居然一連三次佯裝從馬上跌下來,然後她就推說腦殼跌壞了,天天發暈。她不再參加出牧,卻天天快馬加鞭地往場部跑,擠在等指標的人群里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們發現她被窩裡塞了件大衣代替她養病,才發現上了她的當。那間泥坯屋只開一孔小窗,因此屋裡終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戲將大夥戲耍了半年。

有天場部來了個人,說:「你們鐵姑娘牧馬班還存在不存在?」

她們說:「你廢話!」

他說:「你們班有個叫杜蔚蔚的,扒車摔傷了。那車上裝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沒拿到指標,硬扒車,結果摔下來啦!」

她們隔著白河罵他:「你扯啥靶子,我們的老杜好好在屋裡呢。」

那人走後,她們一撩牆角的被窩,這才知道貌似痴傻的老杜玩的計謀真可以!老杜瘸拐著回來,見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門口。大家照樣讀語錄唱歌出牧,沒有一個人指責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來走去從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們便從她身上跨,彷彿根本看不見她這個大活人。鋪位本來就擠,把她的鋪擠掉,她們照樣擠擠撞撞一個挨一個躺下去,似乎本來就沒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沒什麼空缺好補。她只好搬進頭一年蓋的泥坯房裡。這種泥坯屋住一年就壞,就漏雨變形,再不就讓厚雪越壓越矮,它不值得維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遺棄,再蓋新的。舊屋用來堆放柴草和糧食。老杜從此單立門戶。扭傷的腳踝癒合後,她對大家說可以安排她放馬了,把她編到哪個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姑娘認真地指著她問同伴:「這人是誰?」她只好作為一個真正的陌生人獨自過活。遷徙那天誰也不通知她。天亮時,她見大夥的屋頂上沒冒煙,也聽不見朗讀和歌聲。她跑過來一看,屋裡最後一絲集體的體溫也散凈了。她慌慌張張地追上來,一面哭喊:「你們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們走!」

馬群和人誰也不來應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當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體要她。「你們等下我喲……」

終於有人問:「你是哪個?!」

她決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臉皮,答道:「我是老杜!」

那邊說:「老杜是哪個?我們認不得!」就這樣一路攆一路趕,還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發現一隻失群的小馬駒往河下游跑,便企圖捉住它,卻被它帶進了冰窟窿。當她落進冰窟窿凍得面目全非時,她們才猛地記起:這個陌生人叫老杜,是她們不該忘卻和忽略的丑姑娘老杜啊。

當叔叔趕來,將她們一個個拉上岸,又將老杜救起時,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說:「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從層層冰殼般的外衣內衣里扒出來,像剝一棵竹筍,剝到最後幾乎什麼都沒了。所有人驚呆了,在被集體遺棄的半年裡,她竟瘦成一把骨頭。她瘦小的身軀被叔叔揣進油膩膩熱騰騰的懷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睜開眼,睜眼的頭句話就說:「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春天的第一個早晨,紅馬回來了。它在原先空蕩蕩的草場和空蕩蕩的泥坯屋逗留一會兒,便熟門熟路地找到這裡。它在黑河對岸剛一露面,絳杈帶著它的金黃色流星駒飛一樣離了群。

沈紅霞跟著突然離群的絳杈一直追到河邊,看見一個紅色東西正泅渡過來。它在水裡遊動時,高昂的頭加之飛揚的鬃簡直像神話中一條紅色的龍。

紅馬的歸來給大家出了難題,這樣戀群戀人戀舊的駿馬,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再送出去。但沈紅霞卻一邊愛撫它一邊溫柔低啞地說:「那怎麼行?」

沈紅霞如今所說的「是」或「否」已開始讓人猜不透她實質上想說什麼。有人開始受不了她的一貫無私高尚、自始至終的溫和。她拄著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們盡量扭過頭,不敢看她,因為一看她人們就會慚愧:為自己的健康、貪睡、視力正常。她從不逼迫誰,而她整個形象和作為放在那兒,就是對每個人最深的責罰,最緊的逼迫。有人開始指出:正是沈紅霞的榜樣作用,使她們只能過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頭,指責很快得到普及,一直為人敬重的沈紅霞被人用不無惡意的眼睛瞅著。她們一致表示:紅馬若再被送走,她們情願集體退出牧馬班。

柯丹說:「紅馬恐怕跑了幾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們的。」紅馬應徵的那個部隊幾乎在白河黑河的源頭上。自從失去布布,柯丹變得更隨和更順從。這是她在失去孩子後頭一次當眾發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來的馬一般很難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們當馬是用眼認路的?」

沈紅霞依舊愛撫著紅馬,她的溫柔恰恰是她決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聲音尖銳起來:「紅馬是每個人的馬,不是誰個人的。你忍心拆散絳杈和它嗎?就是指導員叔叔,也未必有那麼硬的心。」

叔叔一來,未下馬就問:「這兩天出啥事沒有?!」大家說:「還算太平,有時候狼叫把聲。」「沒有馬跑回來?」沒人吱聲了。叔叔說:「騎兵部隊打了長途電話到場部,說上次從這裡應徵的二十幾匹馬跑掉一匹,我猜是紅馬。」

她們緊張地盯著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隻發紅的假眼挨個盯她們一遍問:「你們打算咋辦?」仍是沒人吱聲。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氣。這匹紅駿馬是她們最可靠的伴侶,是她們無言的朋友。牧馬人寧可讓一匹駿馬在自己胯下度過無所作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對他們說,眼光不要太短淺,你們這樣,無異於葬送一匹良馬的錦繡前程。你們騎它牧馬簡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這番充足的道理牧馬人是不接受的。這些很在理的話你當著這群牧馬姑娘說不出口,你要說出口也全等於廢話。沈紅霞此時從馬群中奔出來,看也不看大家便對叔叔說:「紅馬當逃兵該我來負責!」這下她得罪了集體。

集體從沒對她這樣公開怨憤過,包括她帶她們遠遠遷徙,在這塊更荒無人煙的草場駐紮。遷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寫下一紙誓言,發誓不恢複馬群的匹數絕不回場。自從她發明宣誓這活動,發現它果真有效,幾年來凡是寫到紙上被焚燒又被吞下的誓言,很少有人違背。雖然大家對如此遙遠的遷場有些傷心——本來就遠的故鄉親人這下變得更遠了,但她們仍舊發了誓。

她太無視這個集體的感情了:它並不是一種私情。遠遠望去,絳杈和紅馬面對面立著,都勾下脖頸漫不經心撕吃同一叢草。一雌一雄兩匹紅色駿馬使草地對稱起來,去掉哪一半都是不應該的。

小點兒突然站起來,尖聲叫道:「你們別說了!」所有人都嚇一跳,誰也沒見過小點兒有這樣正言厲色的時候。她看了沈紅霞一眼,心想,她為什麼不申訴?當人們如此誤解她,說她沒有一點愛馬之心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辯解?只有小點兒知道每個人的每句話都在戳向她的至痛點。「你們……」小點兒的語氣低了一個調,大家見她想說什麼,顯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莫說了吧。紅馬應徵的前夜,你們誰為它流過淚……」

僵持到最後,還是沈紅霞贏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們從激烈轉為悲憤,從悲憤又轉為疲憊,再轉為與她一模一樣的沉默。人人都講夠了。一切話都倒盡了。沈紅霞等她們沉默了一陣,又輕又柔地說:「送。」這時誰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氣來反對她了。

然而紅馬再也送不走了。頭天將它送到場部,第二天一早就見它又與絳杈耳鬢廝磨。過幾天,來了位獸醫,所有人都跑開了,也好歹拉走了絳杈。等她們回來時,紅馬已不再是過去的紅馬。

獸醫說:「現在它老實了,剛才下刀時差點讓它踢死。現在可以給它喝點水,過會兒可以給它吃點料,然後就牽它去遛遛。」

把水端過去,它一動不動,人們按它一下頭,它才木頭木腦勾下頸來飲。給它吃料時,它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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