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冬宰的肉吃到最後一成時,據說要來人參觀採訪「鐵姑娘牧馬班」。場部很重視這事,為此專門在白河上架了座簡易木橋。趁河剛開凍,水枯著,橋三兩天就竣了工。橋一個墩也沒有,就在兩岸扯上鋼纜,再將木板鋪排到纜索上,用鐵抓鉤一塊銜一塊地固定。

其實此時未到畜群遠牧的季節。沈紅霞暗示柯丹:「咱們班提前出發吧。」柯丹立刻說:「這麼多畜群擠在場部附近怎麼行,把草根根都啃光了。」上年夏天旱,過冬的飼草連往年一半都沒打到。全班連忙收拾家當,不幾天就遷過了白河。其實柯丹心裡很不情願這樣早就遷徙,因為牧人的冬季是懶散而舒適的,再則離場部近能燒上煤,柯丹從小就對燒煤的日子充滿嚮往。但她對沈紅霞的主意無半點反駁。柯丹漸漸變成了沉默寡言、溫良恭儉讓的人。再也聽不見她開懷大笑、破口大罵了。除了揍布布,她任何人也不揍。開始姑娘們還不習慣,覺得日子驟然冷清許多。有次幾人合夥招惹柯丹,想挑起她性子,結結實實幹一架。但她們很快失望了,柯丹明顯讓著她們,故意讓她們佔上風,討便宜,三下兩下就輸給她們。她們贏得一點也不快活,甚至窩囊。柯丹往日的英雄氣概沒了,似乎只為敷衍她們,或是讓她們打來打去出出氣,解個悶。這樣的架打起來沒趣也沒勁,從此這個班裡少了一種最能盡興的情感形式——過去極度的憤恨與極度的快樂都通過它發泄、疏通的。沒了這種疏通,日子就有了淤塞感。看著終日緘默,甚至和氣中露出奴性的柯丹,人們感到隱隱的一點擔憂。這擔憂往往出現在她任勞任怨供人差使的時候,人們感到本質的柯丹或許正在休眠,一旦覺醒就會恢複原狀,並且比過去更兇猛更力大無窮。因此不管這個沉默的虎背熊腰的柯丹怎樣恭順,怎樣服服帖帖地聽從每個人調遣,人們仍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新架的索橋只能走一個人。柯丹和另一個姑娘面對面上了橋。那姑娘說:「你怎麼了,柯丹,快點回去,讓我過去你再過。」柯丹扛著兩大爿凍得如石板樣的牛腔子骨,不便轉身,只好一步步退著,退下了橋。那姑娘見柯丹被壓得縮頭縮腦,嘻嘻笑著說:「班長,這是給參觀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勁再從場部馱些肉來,不能光他們吃啊。」

柯丹連連點頭稱是,膝蓋也跟著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肉,柯丹已脫得只剩一件單褂。另一個姑娘從門口探身說:「班長,先別忙穿棉襖,先幫我爬到鋪底下去。」

柯丹二話沒說就爬。自從要來人參觀採訪,場部特別關照她們把生活環境盡量改善一下。於是就用架橋的剩餘木料搭了個長條通鋪,這樣雖然夜裡睡著會你踢我踹,但白天看著整齊排場多了。要是誰掉了東西到鋪下,只好派柯丹肚皮貼地爬進去找。鋪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順當地爬進爬出幾乎得扒光衣服。

「那盒大頭針掉下去了,找著了沒?」

柯丹在鋪下調整瞳孔,一時還看不見什麼。

「哎呀,我等著別這些字呢,不是說明天早上就得掛出去嘛!」

過一會兒,柯丹嘴裡叼著一隻小盒爬出來,額角有塊擦傷。

一切準備妥了。「熱烈歡迎」之類的紅布條幅也掛好了。有人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布布怎麼處理。記者若問起這小傢伙哪來的,誰能講清?柯丹一把將熟睡的布布抱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雖是哀求的神色,眼睛卻有了鋒芒。「你們別管,我有辦法。」

大家讓她把辦法拿出來在會上討論。

「你們別管,我反正有辦法。」柯丹還是那句話,「我明天早上就有辦法。」大家一看她的臉又有些發橫,知道逼不得她。她沉默這麼久,能量一定儲備得相當可觀。她絕不是一座死去的火山。

第二天一早,布布就不見了。大家看著鋪下那隻牛皮口袋,驚問柯丹:「哎呀行嗎?」

「悶不死。我曉得悶不死的。」口袋上留了個比鼻孔大的窟窿,其他地方都拿牛毛線一針針縫死了。仍是老法子,在牛皮口袋裡灌上沙土,布布等於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可任意排泄。

「那他搞出聲音來怎麼辦?」

「你們忘啦?布布不會講話。」柯丹寬寬鬆了口氣。

布布是否先天啞巴,對此抱有懷疑的只有小點兒一個。幾個月前,她拿了叔叔的手槍趕夜路,回來把槍藏在刺巴垛里。她不願讓任何人看見它,生怕它招致集體性妒意。她已發現一個規律:班裡所有姑娘都必須保持與叔叔絕對相等的距離,誰企圖縮短這距離誰就得罪了集體。

第二天早起槍沒了。一會兒見布布躲在沒人的地方拿它東瞄西瞄,她剛跑過去,他立刻就瞄準她。不到三歲的布布拿槍的姿勢跟叔叔一模一樣。再過一會兒,見布布大模大樣地從她面前走過,手卻空了。她將他從頭摸到尾,仍是沒有槍。她摳了塊紅糖,塞到他嘴裡,誘他道:「你把那個(她用手比劃手槍)給我,我給你這個(她指指磚頭般的紅糖塊)。」

布布看著那塊糖磚,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想不想吃啊,把那個給我,我把這個都給你。她進一步啟發。布布突然「嗤」的一口,吐血一樣把赭紅的糖液吐到她身上,然後猛朝她伸一下舌頭,像蛇吐芯子那樣迅速。這是個天生酷愛兇器的強盜種。小點兒把這事告訴了叔叔。

叔叔兩手擰住他鐵疙瘩般的腮幫,急問:「槍呢槍呢?」他仍是沒有一點表情。被擰走形的嘴掛下一根明晃晃的唾液。叔叔邊擰邊嘟噥道:「好種,好樣的。」

小點兒說:「他藏的東西誰也找不到,什麼東西他一整到手就藏沒了。一定要叫他交出來。」

叔叔擰著布布的腮幫扭過頭,說道:「我倒不是要那把槍。」

小點兒說:「那你要什麼?」

叔叔說:「我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勁。」

小點兒說:「可你沒槍怎麼行?」

叔叔又加把勁擰:「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槍了。靠槍讓人服你算鎚子好漢。」

最後擰得叔叔手也抖起來,他才發出一聲含糊的低吼。沒有絲毫奶聲奶氣,完全是副爺們腔。這聲吼叔叔沒注意,小點兒卻聽懂了,他似乎說:「疼——」

參觀採訪的人始終沒來。但每天場部都派人騎快馬來傳信,讓她們務必做好歡迎準備。這準備包括掛出紅布條幅,不動用那些肉食,以及禁錮布布。結果條幅上的字一點點爛掉,肉食漸漸變質,布布在牛皮口袋裡飛快成長。柯丹每天晚上把他放出來時,都發現他冒了一截,用根繩量量,她對他如此驚人的長速又歡喜又發愁。因為在過去的三年里,他除了長一身硬邦邦的肉以外,個頭幾乎原封不動。現在他必須屈著身體才能被裝到口袋裡去,似乎正是這種強行束縛刺激了他身心的擴張力,他已習慣待在一團漆黑中,無非重歸一回胎膜。他一聲不響,本質卻在暗中反抗,在不動聲色地違拗人意。

有天清晨,一陣清脆的蹄音嘚嘚敲在木橋上。人們跑出去,說是參觀團終於來了。但來者卻是孤零零的一匹紅馬。誰也不認識它,它瘦極了,肚子卻圓得像只鼓。身上毛色深一塊淺一塊,一隻蹄子微微抬起,全身靠三條腿支撐。它叫了一聲,似乎在傾聽回應,微側過頭。

「是不是絳杈?」有人說。

「扯什麼筋?從省城到這裡少說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車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來恐怕出了鬼!」有人說。喚它幾聲,它一點反應也沒有。過去的絳杈多乖,一喚就來,打絆數它最省力。

人們只要想接近它,它就做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樣子。它一動,就暴露了它的殘疾:這是匹報廢了的跛馬,四條腿三長一短。殘腿在腱鞘處突出一塊,想來是斷骨聳在那裡。它又叫一聲,此後每隔一會兒便叫。漸漸地,人們聽出它並非空枉地叫,有匹馬正與它呼應,應聲越來越近。人們終於看見了挺身馳來的紅馬。

紅馬一下衝到它面前,它迎了一步,卻撞在紅馬寬闊的胸脯上,摔倒了。任紅馬怎樣拱它推它,它除了刨動四蹄,沒有一點站起來的希望。紅馬深深低下頭。

這時,人們險些失聲叫起來:紅馬突然四蹄一軟,似卧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來路不明的馬身邊。兩匹馬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卧著,如同死去。

人們從早一直折騰到夜裡,才把兩匹馬分開。小點兒抬起頭對大夥緩緩地說:「絳杈永遠是匹跛馬了,斷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紅馬被牽到一邊,默默看著人們輕柔地為絳杈忙這忙那,用刷子蘸了水替它漸漸刷出本色來,又捧了加熱過的料豆喂它。

只有紅馬知道絳杈歷經的苦難。它居然掙脫絆索從飛奔的車廂內跳出來,然後在劇烈的傷痛中奔走了許多天,一路舔著結痂的血,從冬天直走到春天。

紅馬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匹小馬從絳杈體內娩出,像絳杈當年一樣,渾身黏答答的血和熱騰騰的氣。絳杈像它的母親一樣不厭其煩地給小馬舔著。它親睹著誕生的妻子如今又在它親睹下為它生下孩子。紅馬感動至極。

小馬一點點矗立。月亮當頭,紅馬看見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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