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就是那樣走的——毛婭,穿一件新襯衫,湖綠色的確良,曾經從自治州買回時讓姑娘們驚羨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頓。那時她咯咯直笑,說過兩天你們誰第一個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給誰。大家鬧得更凶:「噢,你原來買的是嫁衣啊!」一聽這話她紅臉惱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著它走的,雖是頭一回著身,上面卻儘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們見她一舉一動都透著莊重,誰問她,她就瞪誰一眼,然後痴痴地笑一下。她將紅運動衫領子仔細翻到綠襯衣外面。這陣子的確良裡面套運動衫是最摩登的。內地的時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

現在大家去追她。叔叔咯吱吱地嚼著蘸醬油豆瓣的橡皮筋,聽她們講了她禁閉後的異常表現。他一下吐出橡皮筋,咽下最後一口酒,抹抹嘴角上血漬般的豆瓣汁說:「舅子把她拐跑了。快把筏子給我拽過來,追!」毛婭沒有騎馬,河那邊早有人用馬接她,兩人同騎一匹打扮得如同花轎的馬,往場部方向跑。

筏子用一根粗繩相系,河兩岸打兩個木樁,過往都用這繩子拽。筏子一回只能載一人一馬。叔叔邊拽筏子邊叨咕:「晚了,蠢女子遭舅子整到手了。」他沒料到這傻丫頭自作主張到如此地步。想到她的扁臉蛋,叔叔想,她曾對他說的一切傻話原來都是真心話。她硬是把自己當成種子,自己播撒了自己。

他們追上她時,她正喜氣洋洋往回走。她坐馬,自有人牽著。馬走得不緊不慢,毛婭渾身一扭一扭。牽馬人穿一身新得發硬的燈芯絨幹部服,一走路兩腿搓得絨趟子咕咕吱吱響。雖然他打扮得挺像回事,上衣兜一併排插了三支鋼筆,但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地道極了的土生土長的牧人。他不太懂漢語,毛婭說不要緊,他已上了軍馬場的職工子弟小學,在二年級當插班生。再走近點,人們看清了,他就是險些被知青打死的那位:在帳篷里養了七天傷,偷了毛婭一隻白回力。毛婭想,這下你們看見了吧,我不是吹大牛提虛勁,我是實實在在跟這塊土地結合啦。她的結合對象——土地的象徵土地的縮寫——立刻抓過毛婭的手臂,一擼她袖子,露出一對沉重的手鐲。在毛婭喜氣洋洋的臉上,人們看到一種獻身的豪邁,以及自毀自滅的悲壯。

叔叔對毛婭說:「你馬上跟我們回去!」

毛婭含淚笑道:「我下定決心啦。」

「這怎麼行!完全是一時衝動,心血來潮……」幾個姑娘對她說。

「不是的,你們忘啦?我早就表態要在知青裡帶這個頭,你們現在信了吧?」毛婭終於落下淚來,但依舊端莊地微笑。大家突然發現毛婭是個笑起來特別甜的姑娘。

先是柯丹鼻頭一紅,接著姑娘們都讓眼淚憋紅了鼻子。自從毛婭出席了講用會,又披露了與叔叔的關係,所有人都孤立她。有時大家在一塊兒玩倒著說話的遊戲,毛婭一出現馬上就安靜下來,那種靜靜的排斥比開批鬥會更尖銳地刺傷她。毛婭常常是一連幾天找不到一個人講話,有次她剛說起什麼,老杜立刻打斷她:「毛婭,叔叔輕輕上馬,把這句話倒過來你講講看。」她見所有人都在不懷好意地瞅她笑,就什麼也不說,走開了。現在大家都異口同聲七嘴八舌眾星捧月地圍著她講啊講。「毛婭,跟我們回去吧,你是我們的人啊,這麼大的事不開個會討論像話嗎?」她們急切地補救著素日對她的冷落,她們上來拉扯她,親熱得那樣倉促。毛婭清脆地笑著,淚流滿面。大家突然發現毛婭屬於流起淚來特別迷人的姑娘。

她們一齊哭了,抱著她,抱成濕漉漉的一團。

那男人急了,吼了一聲。毛婭不懂他吼了什麼,叔叔翻譯說:「他說他跟你鬧著玩的,沒當真要結婚。」

毛婭大驚失色說:「不行,這事早就整妥了!怎麼能隨便變卦?!」叔叔又向他翻譯:「她說她一點也不想跟你,你快滾吧。」

男人直頓足:「我都給了她定情的東西了!」叔叔對毛婭說:「他讓你把手鐲還他,跟我們回去,他另找一坨。」

毛婭「啊」地一聲尖叫:「怎麼能說變就變,天曉得這種事情不是好耍的……」她想褪手鐲,可怎麼也褪不下來了。男人一見她褪鐲子,跌跌撞撞撲上來,扒開牧馬班的姑娘們就去拽毛婭。一聲悶雷似的拳擊,他倒在叔叔腳下。

已摘下眼珠的叔叔叉腰對他說:「給我滾,不然我打死你個舅子。」奇怪的是他不還手。叔叔說:「起來!」他乖乖爬起,站立。叔叔又說:「來呀爺們兒,還手啊,當著女人不還手的男人撒尿都滋不遠。」他卻畢恭畢敬地站著,因為他知道遇上叔叔這類對手一還擊必輸無疑。這樣勇猛的對手挑逗他還擊其實是為他自己打起來更過癮。他巴不得你跟他有來有往地交鋒,所謂交鋒不過是伺候著他揍你。最上策是一開頭就裝死,死東西對他來說沒甚打頭。因此叔叔再次將他擊倒時,他嘴裡冒了幾個血泡,怎麼喊他起來他就是躺著不動。

叔叔轉臉對嚇白了臉的姑娘們說:「什麼貨?」又對毛婭說:「這種貨!」他讓她放心,他沒死。他怕被打死裝的。叔叔嘬口唾沫,又在嘴裡提煉了濃度,彈丸一樣啐到他臉上:「看看,這貨一點血氣氣都沒有。走,趁他裝死狗,走我們的人!」他一把將毛婭挾到胳肢窩裡,扔上他的馬。

誰也沒料到毛婭有那麼大勁,居然又從馬背上掙紮下來,跌爬著往那男人身邊靠。叔叔命令道:「她私自逃離集體,你們都上,把她搶回班裡。」

「來不及了!」毛婭邊退縮邊從男人衣袋裡慌裡慌張亮出一方鮮紅的紙。大家一看全沒了動作。

「我們有證!有證!」毛婭雙腿跪在不知死活的男人身邊。那張紅紙鐵證如山地確立了她與這男人、這塊土地再也割不斷的關係,她無情而多情地把自己舍給了他、它們。

沒想到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叔叔想,早知道不該打他,要不就乾脆打死。這樣可能對毛婭不利。毛婭與男人一跪一躺,大家都覺得這造型有點慘,又有點滑稽。毛婭感到她們在遠去,嘚嘚的馬蹄一匹匹從她心臟上踏過。她的心跳變成了馬蹄的音色。

她們走了很遠,見毛婭追上來。毛婭綠中透紅的新衣顯得過分肥大,那身子竟小得可憐巴巴。「等一下……」她喊道,「辦婚禮那天,你們都來啊……」人們第一次發現毛婭是個聲音甜美的姑娘。「都來啊……」漸漸她追不上了,也不再追了,孤零零立在無著無落的草地上。「都來啊……」她嗓子像笛音,像歌,像呼救。

從毛婭嫁給當地牧工開始,知青與牧工再也沒有打過架,雙方都陰氣沉沉地緘默下來。領導們鬆了口氣。這個心地單純的扁臉大眼姑娘實質上起了一次歷史性作用,近似於古時的和番。她被獎勵了一份較好的工作,到職工小學二年級教民族孩子漢語。她牛高馬大的丈夫就坐在教室頭一排座位上。頭一天她興緻勃勃地提問他,他一站起來便拱塌了面前的土坯課桌。以後她再不敢在課堂上提問他,因為他每答錯一個問題,回家就把她揍一頓。她也不敢批改他的作業本,因為他每寫錯一個字,她就得挨一巴掌。有天,她在教室門上發現一張字條:毛老師我高乎你。她猜很久也猜不懂「高乎你」是什麼意思。字條的大致意思是威脅她:再也不準來教課。

晚上睡覺她小心翼翼問丈夫:「你寫的『高乎』是什麼?」丈夫踢她一腳說:「我高乎你不準再當老師,回家給我生娃娃。」原來「高乎」是「告訴」。於是她「高乎」他,她肚裡已有了個娃娃,讓他揍她時千萬仔細。

毛婭穿著湖綠色襯衫、翻著紅運動衫領子,外面又裹件暗紅色袍子。我一見她,就感到我沒寫清她的裝束,也沒寫清她的表情和心理。她的臉基本是麻木的,好比休克的人。她的頭髮髒了,被細密的白頭屑弄得發灰。我請她進屋,她謙卑地笑笑說:「許多天忙得顧不上洗臉,再說天天跟牛羊打交道的人本來就臟。」我的誠懇最終使她怯怯地走進來,卻不坐椅子,一盤腿坐在了地上,把懷孕的大腹擱在腿上。新娘嫁衣還未脫下,肚裡已是第二個娃娃了,她告訴我:「我曉得內地在宣傳計畫生育了,把男的女的都動員去騸。我幸虧嫁給了少數民族,懷一個就能生一個,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她又得意又憂慮地對我說。

這時又走進來一個人,她一進來毛婭就掩鼻,並對我使了個眼色:像這樣的草地老嫗你不必計較她的味。後來的老婦人一盤腿,坐在了毛婭對面。她嘟囔說:「和丈夫一打架就相互燒衣服燒褲子。」我一看,她果然赤腳光腿,大概渾身只裹件袍子。

然後我告訴毛婭,這就是她多年後的形象。毛婭呆了,看著多年後的自己——經過多次生育、流產、哺乳的老女人——從懷裡捧出個死嬰。嬰兒小極了,托在手中像託了只大青蛙。她說是她帶孩子們到城裡看病,住在過去的知青朋友家,她怕嬰兒鬧人,無意中用被子悶死了他。她講著八十年代的事,毛婭怎麼也不敢相信十年後自己變得如此可怕。她湊近老女人去看,漸漸認識了,那正是她自己。

從此你別再指望從我這裡聽到毛婭的消息,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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