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徹底融化了。草地上到處都在稀里嘩啦地流、淌、涌,布滿縱橫交錯的臨時溪流。他看見她站在老地方,十個月過去,失算的是他。本以為十個月足以使她的倩影消失,然而,她在那兒。出生入死的勇士叔叔,頭一次嘗到被劫道的滋味。

她似乎潛心地在觀察馬飲水的神姿。馬飲水是很美的,纖長柔韌的脖頸給人一種靜止的舞蹈感,渾身線條都拉長了,鬆弛了,變得柔軟。假如你心裡有傷感心裡有鬼,它咂咂的輕飲似乎在舔你的血或污漬。假如說草原不能說明它自身,那麼只添一匹酣飲的馬,就使草原的概念明確了。它是草原最傳神的說明。換言之,若從草原本身汲取一小塊,你不會承認這一小塊兒便是草原。但當你看到這匹飲水的馬,即使去掉與它相關的背景,你也會承認,它就是草原。草原的本質完全能通過這個非草原的活物來體現。

我想說的是,叔叔對草原的理解是極深的,甚至很有靈感。何況馬身邊立著一位婷婷的少女,草原成了神話。

叔叔在幾里外就認出她來,他是信命的。他覺得這妙不可言的少女原地不動地等他總是不妙。他想,得設法繞過去,像上次一樣毫不留情地衝過她的關卡。就在這時,她扭過身。叔叔想,逃不了啦。你這莽漢,蠢東西,你明明能夠及早躲開她,你自找,你鬼使神差地直衝她跑過來。他下了馬,也讓他的馬飲水。

「回來啦,指導員。早聽說你要回來。」她說。黑雨帽里,銀灰的臉一成不變。叔叔理想中的少女該是粉紅或潔白的,這裡卻跑來一張銀灰的臉。他相信,有這樣的臉色就絕不會一般化。

「回來啦。你是那個馬醫生(草地民族管獸醫叫牛醫生或馬醫生)?你一直在牧馬班沒走?」叔叔用嚴厲的聲音問。

「啊。我走哪去?」

「你就在女子牧馬班蹲下了?行不行?」

「啊。」小點兒用手指繞著鬢角的零碎頭髮,使它們成一個可愛的小圈圈。「你說行就行唄。」接下去她又說,「柯丹把指導員的意見轉達給我了,說你不同意在牧馬班安插人,你對我哪點瞅不順?你有權有勢,叫誰走誰就乖乖地走,捲鋪蓋。那你下命令卷我的鋪蓋吧。」

叔叔被她衝鋒槍連發般的話打得渾身窟窿。她先發制人的潑勁是他所料不及的。沒哪個女人敢對他這樣講話。可她的話雖激烈,卻並非發難。一種很深的怨艾甚至哀求就藏在這衝天的怒氣灼人的潑辣中。她的強硬態度包藏著她弱者的原形。叔叔感到一隻小動物的反撲是極動人的。

「聽說你有個姑姑在軍馬場?」

「姑姑死了。」

「姑父呢?」

「自然活得好。」

「他介紹你到馬場來的?」

小點兒猛瞥他一眼:「啊。」

叔叔嘟噥道:「不管咋說,還是辦個手續,正式調來好些。」什麼時候轉成了這局面:他來求她,求她長久地正式地留在這塊草地上。

「那就辦嘛。」

「你到這裡之前,關係在什麼地方?你是跟哪個學校的知青來的?」

小點兒想,你永遠也別想摸清我的底。要身份證明?我有的是帶大紅公章的白紙,高興怎樣填就怎樣填。你想調查嗎?大亂世接著小亂世,像我這種身份不明的人到處都有,好歹日子都混得下去。

「你曉得,軍馬場招的知青不是一般學生。」叔叔說,「都要政審。」

「審嘛。」她一扭尖削的下巴。

叔叔覺得,她的各種表情都使他大開眼界。她的每個眼風每種笑容都不重複。她彎下腰,似乎在尋找什麼,似乎早把他忘了。

「你在找啥?」他忍不住大聲問。他頭一次被女人冷落成這樣。

「嗯?」她疲疲沓沓地直起腰,「原來你還沒走哇。」

「我問你找什麼東西。」

「不找什麼。」她又彎下腰,樣子專註,「前幾天我在這裡撒了把葵花子,看看生芽莫得。」然後她一撩鬥篷似的軍雨衣,跨上馬,往場部方向跑去。

叔叔看見她馬鞍兩側掛著兩隻柳條小簍。跟上次一樣,又是去買豆瓣和鹽。小點兒跑一截想,差不多了,現在回頭正是時候。果然,他立在馬鐙上朝她狠狠地望。

叔叔立刻窘死,大巴掌拍一下馬。兩人背道而馳,跑一截,忽聽她喊他:「指導員……」

他勒住馬,感到心卑鄙地狂喜著。「指導員,你看!」小點兒指著遠處的天空。

一個紅色球體緩緩飄過來。小點兒調整馬頭,追著它。她的雨衣全部飛向身後,露出飽滿的前胸。「追呀!指導員!好大一個紅球!」她孩子般歡叫。她沒有童年,她偽造著童年。

這種氣球不止一次出現,它來自遙遠的海峽彼岸。叔叔突然策動韁繩,兩人追著它往深處草地跑。紅球越來越大,他們直跑到嘴裡的唾沫都幹掉了。馬被飄忽的紅色幽靈驚了,乍一下,抬起前蹄。叔叔卻在這危急時刻撒開韁雙手舉槍。小點兒奇怪,他怎麼會不掉下來?現在要掉下來准摔出五臟六腑。叔叔扣動扳機,紅球碎了,墜落,小點兒稚氣地叉著五指拍巴掌:「哎呀指導員槍法太高了!」她不是少女,卻偽造出一個逼真的少女。

叔叔在她的笑里沉浮。他頭一回明白,身懷絕技能博得少女如此明媚的笑。

「指導員,你槍法咋這麼神?」小點兒側著頭問道。你是專門表現給我看的。你為我玩了個驚險動作,差點栽死。

叔叔矜持地擦著槍不語。他仍是雙手脫韁,身上隨馬一顛一顛。這算個屁,等遇上天鵝,我打一串送你。

「指導員,你看,它落到那一大片刺巴里去了!到底是個啥球?好大的。我曉得它上面只拴些傳單畫片。」

「從台灣放過來的。」

「真啊!」她揚起眉,「那砍了刺巴撿出來看看!」

「不消撿,都是些宣傳品,反動得很!」

「哦……」我越大驚小怪,你越滿足。

「你不是要到場部去嗎?天不早了。」你別這樣瞅我。

「嗯,天不早了。」你在看我頸子下面。

「晚了不安全。」草地上男人難說得很。

「那你把槍借給我吧。」逗逗你的。

叔叔遲疑片刻,抽出槍:「行吧,明天還我!」我曉得,給了你槍我就開始犯錯誤了。

小點兒尖聲笑著,縮回手:「我哪敢打槍!」原來我赤手空拳就能繳你械。

叔叔連忙把槍塞回腰裡,又整整馬背上的行李。

「指導員,毛婭學你走路學你打槍,學神了。嘻嘻!」看咱倆誰先躲誰的眼睛。哎呀,你輸啦。

小點兒一路跑去,馬的碎步使她腰肢閃得別提多妖嬈了。

小點兒騎著杜蔚蔚的那匹馬去買鹽買豆瓣。騎一會兒,她覺得這副馬鞍不對勁,搞得人又不適又愜意。那種愜意鬼鬼祟祟向全身輸送一陣波紋。她跳下馬,琢磨一會兒,再跨上馬,體驗一會兒,終於明白老杜有著多麼可悲的陋習。

老杜長得挺難看。小點兒試著替她梳過好幾種髮式,還是好看不起來。自從柯丹摟著孩子睡覺,就不準老杜再去鑽她的被窩了,為此老杜跟她又撒嬌又賭氣,險些又幹了一架。柯丹在罵她時順便帶出一句:「媽的,你比驢皮阿膠還黏手。」當時大家納悶:老杜去鑽柯丹的被窩難道不曉得班長不換襯衣不洗腳?每天早上只要柯丹掀被窩,滿帳篷都會充滿暖洋洋的臭味。老杜不僅往裡鑽,全身貼上去,還在柯丹身上磨皮蹭癢似的動。有時柯丹被她弄醒,揚手給她一巴掌,她一點怨言也沒有。小點兒總算看清老杜那迷迷糊糊的面目了。柯丹每次把她打翻在地,以強壯的體魄壓迫她弄痛她,她其實是在享受。

小點兒起一身雞皮疙瘩,她從未想到一個女性集體里會有這種關係存在。

晚上聽說有熟油煎豆瓣吃,大家興緻特高。小點兒多分一份給老杜,並對她說:「我騎了你的馬。這下我曉得你為啥老要磨破皮了。」老杜痴痴地盯著汪著紅油的豆瓣。小點兒又說:「怕什麼,你又不像毛婭那樣跟男的搞名堂。」一聽這話,老杜呼嚕嚕地喝了一大口粥。

我起身倒茶時,發現她已在那兒了。門也沒敲就進來,以為我的門像她們的帳篷。只要是這部小說中的人物一來,我的屋裡就會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和牛奶馬奶味。這個姑娘是有特徵的,我張口便喊她老杜。

她的臉真如我寫的那樣,有副奇怪的老相。

要是給她穿件合體的衣服,她恐怕還是有些線條的。哎,哎,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少女,真應該讓我女兒看看。假如她此刻在場,或突然闖進我的寫字間,一定以為站在我面前的這個過去年代的少女是個小老太太,是具乾巴巴的人體標本。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們都有些難以啟齒。她就那樣自卑嗎?真的自卑到家了,認為自己一無可取,無人可嫁,找不到對象,註定只好用這種不光彩又頗殘酷的方法來給自己點安慰嗎?難怪她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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