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元符元年 第二十四章 唱賣(三)

看見陳佑文、陳寶兩父子朝自己這邊走來,武好古便感到一陣急促的心跳。

這是害怕了!

不過這害怕不是發自靈魂的,而是來自武好古的軀體的自然反應。

很顯然,原來那個武好古不是個膽大之人,要不然也不會在開封府大牢裡面給嚇個魂飛魄散了。現在也不知道是魂沒換乾淨還是別的原因,反正武大郎看著潘巧蓮就忍不住喜歡,見了這兩個姓陳的還是有點害怕。

「這位大官人。」陳佑文這時已經站定了,沖著端坐不動的武好古一拱手,「在下是翰林院待詔直陳佑文,今日陪兩位中貴人辦事,還望行個方便!」

行甚底方便?難不成別人都不叫價,便叫劉有方那個沒卵子的腌漬貨低價得了爺爺的《醉羅漢圖》么?

武好古一聽這話臉都有點青了,看著陳佑文那張儒雅瀟洒的書生面孔氣就不大一處來。

自家的禍事,他們姓陳的也有一份!

現在他們居然還要自己在待會兒唱賣的時候行個方便……好方便他們快些逼死自家父子嗎?

真是豈有此理!

「哼!」

武好古的回答,只有冷冷一哼。

他這一哼,卻把陳佑文陳大待詔直給鎮住了。

陳佑文已經自報家門了,而且還提了「兩位中貴人」,雖然沒有報上劉有方、劉璦的大名。但是只要常在開封府書畫行走動的,誰不知他陳佑文是兩位劉老公的人?

不給翰林圖畫院待詔直的面子就罷了,居然連兩位大貂璫的面子也不給……

「你這鳥廝別給臉不要臉……」

陳佑文還在瞎琢磨,他兒子陳寶卻先怒了。

陳寶今年才堪堪十六,模樣和他爹一般的儒雅瀟洒,只是沒有鬍子,瞧著也鮮嫩不少,按照後世的標準,就是一塊小鮮肉。可是這小鮮肉脾氣卻不小,手上也有功夫,年紀輕輕就是翰林圖畫院的學生,成為待詔只是早晚之事。在潘樓街上勾當的人,見著他沒有不頭疼的,原來那個武好古也沒少挨他欺負。

不過現如今的武好古已經脫胎換魂了,真不怕他,而且現在也不能露怯,要不然待會兒還怎麼做托抬價啊?

再說了,劉有方、劉璦都是在書畫史上留名的人,武好古知道他們沒甚大前途的。

而且在當下元符元年的東京開封府,能懟劉有方劉老公這個大貂璫的官實在太多了。凡是東華門外唱過名的好男兒,都不懼他的。

「呯!」武好古猛一拍桌子,張口就罵,「哪兒來的腌漬貨?敢如此放肆?」

陳寶當時就蒙了,他哪兒叫人這麼懟過?

「你……你可知我們是在陪入內內侍省副都知辦事?」

入內內侍省副都知啊!

對於在潘樓街上勾當的人們而言,這簡直就是天王老子。

「辦事?」武好古又是一聲冷哼,打起了官腔,「是在替官家辦事還是打著官家的名義辦自家之事?」

「你……」

陳寶想和武好古爭論,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武好古的話聽上去不像是潘樓街上勾當的人說的,倒像是官衙里的老爺在說話。

「這位大官人,小兒年幼無知,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陳佑文被武好古一番虛張聲勢唬住了,連忙阻止兒子繼續和其爭論。

開封府是天子腳下,那些東華門唱名後尾巴翹到天上去的愣頭青文官太多了。這幫人發起瘋來官家都不怕,他陳佑文別說還沒出職,就是得了官,也不過是個「伎術官」,見著進士出身的文官照樣抬不起頭。

現在這位帷帽遮面的爺那麼橫,可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文官大老爺。若是被這種人尋了晦氣,劉有方、劉璦兩個老公可保不住陳家……

「小兒無知,多有得罪,請大官人見諒。」陳佑文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只得拱了拱手,拉著兒子陳寶去另一邊找了張桌子坐下。但是兩父子的目光,仍然死死盯著武好古。

又過了一會兒,門外再次響起了車馬聲音。蘇大郎飛也似的迎了出去,接著武好古就聽見了高俅的聲音。

「可有雅座嗎?」

「有,有。」

「一個雅座,再加一張桌子。」

「好,好,裡邊請,裡面請……」

跟著蘇大郎進門的是幾個華服錦袍,帶著帷帽的男子,其中一人瞧見了沒戴帽子氣呼呼坐著的陳佑文。

「咦,陳待詔今天可是君子坦蕩蕩啊。」

上來就拿陳佑文開涮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陳佑文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禮,「這位大官人說笑,在下今日是陪兩位中貴人來此的。」

「中貴人?」

「是劉副都知和劉供奉。」陳佑文說,「他們就在樓上的雅座。」

「是他們啊,倒要去相見的。」幾個華服錦袍人中的一個說著話就摘下了頭上的帷帽。

武好古隔著薄紗看見那人上了些年紀,蓄著長髯,很有些氣度。

「小底拜見王刺史。」陳佑文認得那人是王詵,馬上躬身行禮。

「免了,免了。」王詵擺擺手,又對剛才就拿陳佑文開涮的人道,「寅哥兒,你也別遮著了,和我一塊兒去見老劉、小劉吧。」

「好啊。」

被喚作「寅哥兒」的男子也拿下了帷帽,這個人武好古認得,就是那個辯出萬壽宮內的《八十七神仙圖》是臨本的米芾米襄陽的兒子,人稱小米的米友仁。寅哥兒是他的小名,只有親近的長輩才叫的。

王詵和米芾都是北宋開國勛臣的後代,同屬於開封的世代將門。米家老祖是彰武軍節度使米信,是趙匡胤的心腹。王家將門的老祖是武寧軍節度使王全斌,帶兵攻滅後蜀的就是他。

所以王米兩家算是世交,而王詵和米芾兩人因為愛好相同,關係尤為密切。

王詵和米友仁一起摘了帷帽,在蘇大郎帶領下上了二樓,先入了兩位劉老公的包廂,接著米友仁獨自出來,又進了潘巧蓮所在的包廂。

顯然,米家將門的米友仁和潘家將門的潘巧蓮也是熟識的……蘇家茶坊雖然有兩層,不過從裡面看卻是「樓中樓」的布局,從底層的大廳可以看到二層的雅座。

武好古把滿是敵意的目光收了回來,卻看見高俅和幾個大約是王、米兩家僕童的人,都把遮住頭臉的帷帽取了下來,在陳家父子旁邊佔了個桌子。

客人還在陸續趕來,進來的時候照規矩戴著帷帽,有幾個看見了沒戴帽子的陳佑文,便主動上去招呼,聊了幾句,便和王詵、米友仁一樣,脫了帽子上樓去和兩位劉老公說話了。

武好古認得其中的三人,分別是端王府知客吳元瑜、光州防禦使趙令穰和其弟隰州團練使趙令松。

吳元瑜是個老者,而兩位姓趙的都是中年人,是相貌堂堂的男兒,蓄著絡腮大鬍子,穿著紅羅包腰肚袍,看著像是赳赳武夫。

不過武好古知道兩人的底細,他們倆是趙匡胤的五世孫,也是世戲台上赫赫有名的「八閑王」趙德芳的後人。兩人現在雖然都當著大宋的高級武官,但實際上做的事情和武好古一樣,都是畫家,還是能把畫擺進故宮博物院的大畫家……如今北宋東京開封的將軍們,還真都挺值錢的!

而如今這些在後世都赫赫有名的大畫家,都為了武好古的一幅《醉羅漢圖》大清老早就聚到了蘇家茶坊。

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武好古得意了。

可是此時此刻,他被帷帽遮擋住的臉孔,卻是鐵青似黑!

因為來的那些大人物,全都被翰林院待詔直陳佑文請上了樓,去和劉有方、劉璦兩個老公相見了。

看來待會兒唱賣開始的時候,沒有多少人會開口喊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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