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元符元年 第一十六章 鬼市子

靡靡細雨,無聲無息降臨了開封城。

誰也說不清楚,這細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凌晨的天色稍稍有些方亮的時候,雨絲蒙蒙,已經籠罩在潘樓街上空。柔柔細雨落在趕早的行人身上,只是稍稍有些涼意。

潘樓街上的書畫齋,大部分都有燈光透出,有些還開了店門。早起的東家或是管事兒一個個都穿戴整齊,人人手裡都拿著個尋常只有女人才戴的帷帽,從店鋪裡面出來。看到外面在下小雨,有些人回去拿傘,還有些乾脆戴上帷帽便走了。

他們所有人都是向東而行,目的地也不甚遠,就在潘樓街東頭的東十字街口,也就是鬼市子了。

所謂「鬼市子」,其實就是一些開在東十字街口的茶坊。這些茶坊都是書畫文玩行的行家開的,平時在這裡聚會喝茶的互相打聽消息的,多數書畫文玩藏家或是官私牙商。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個附著於潘樓街書畫文玩行的圈子。

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有書畫文玩行的藏家和商家,利用清晨天亮前的時段在東十字街口進行私下的交易。後來又有一些盜墓挖墳的土夫子也知道了這麼個所在,於是也跑來東十字街發賣自己從地下刨出來的好東西。結果東十字街鬼市子便越發興旺起來,成了做開封府書畫文玩行勾當的人們常去的地方。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時候,潘樓街上總有不少大行家們跑潘樓街去上早班。

武好古在武家遭難前,也常和父親一起去東十字街鬼市子「淘寶」,而那裡也是他練眼力的地方。

三月十五這天,武好古也在往東十字街口而去,不過他不是往常那副少東家的穿著,而是一身豎褐,做童僕打扮,一隻手拿著頂可以遮住頭臉的帷帽,另一隻手還打著紙傘。不過傘蓋並不在自己頭上,而是罩著大搖大擺走在前方的郭京。

傅和尚也和武好古一模一樣的打扮,只是多了頂假髮,也替走在前方的劉無忌打著傘。

郭、劉二人是今天的主角,他們當然也不是常見到的樣子了。給人算命的郭半仙穿上了吏人常穿的青色錦襴衫,頭包青巾,腰中卻挎了一柄又寬又長,頂端稍窄,有圓形護手盤,手柄上纏有飾帶的「夏人劍」。

「夏人劍」是西夏出產的軍器,鋒利無比,比大宋朝廷提供給軍將的刀劍更為精良,因此深得西軍將校的喜愛。凡是常和西賊廝殺的西軍將校,幾乎人人都有柄「夏人劍」防身。

而郭京的戶籍雖然落在開封府,但是祖籍卻在延州(延安),父親就是個大宋西軍的小將,後來被調到開封禁軍做馬軍教頭。所以他才有祖傳的夏人劍,馬上的功夫也還過得去。

和郭京並肩而行的是斯斯文文的小白臉劉無忌,他雖然是個假道士,不過卻是進過學的。所以肚子裡面有點墨水,樣子也像個文士,現在穿著儒服頭戴士子巾,肩上背著一大捆畫卷,一隻手裡還捏著把展開的摺扇,一邊走路一邊給自己扇著。

一行四人都有了新的身份,武大郎和傅和尚不必說,便是哪家的仆童了。

郭京則扮個西軍的軍將,稱「某部將」——部將是軍中的差遣,是在「將兵法」實行後出現的,位於「正將」、「副將」之下。

劉無忌則扮個幕僚官,稱「某機宜」。機宜就是書寫機宜文字,是個幕職差遣,許多衙門下都有這類幕職存在。

而在「某部將」、「某機宜」的背後,還有一個不存在的進京讀書的「某衙內」和「某衙內」他爹「某觀察」——衙內是官二代的意思。觀察使是武資階官,正五品,在北宋來說是很大的官了。不過「觀察使」這個官還分成兩種情況,一是正任,二是遙郡。

正任的意思就是武階官便是「某某觀察使」,而遙郡則是個類似名譽性質的官,正式的武階官通常是「某某大夫」。武臣拿到「正任」之前通常會先拿到「遙郡」,然後再「落階」,也就是落去原任的階官,將遙郡變成正任。

所以被人尊稱為「觀察」的武官也有「正任」和「遙郡」兩種情況,在西軍中「觀察」也就有一大堆了。

「機宜。」當一行人走到東十字街口的時候,已經戴上了帷帽的郭京突然開口說起了關西話,「洒家見這裡好些個茶鋪,該去哪間?」

劉無忌搖著扇子說:「尋最大的便是。」

郭京撩起帷帽的紗罩,露出張粘了大鬍子的黑臉,四下一看,便指著名為蘇家鋪子的茶坊道:「那間便是了。」

「好,就去那間。」

聽到劉無忌吩咐,郭京便邁開大步,快步流星往蘇家鋪子而去。

選擇蘇家鋪子販假,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為蘇家鋪子是新開張的,原來在那裡的是另一間茶坊,一年前不知怎就壞了事(估計是和武家畫齋一樣),被迫把鋪子盤給了開封府赫赫有名的蘇家老醋少東家蘇利達蘇大郎,於是就變成了蘇家鋪子。

而那個蘇利達雖然酷愛書畫文玩,但畢竟不是行家,在東十字街口勾當的時間也短,熟識的人自然也不多。

武好古等人去他那裡,也就不容易被人認出來了。

現在五更已過,蘇家鋪子也和東十字街口的其他茶坊一樣,上了燈,昏昏暗暗的很有些神秘氣氛。

劉無忌尋了張角落裡的桌子,先把背著的綁成一捆的畫卷放好,然後才坐下來,武好古和傅和尚只能站著。郭京也坐了下來,還將一把用來嚇人的夏人劍解下來放在桌上,然後便嚷嚷起來。

「店家,好酒好菜快給洒家端上來!」

他的嚷嚷沒有招來酒菜,卻引得哄堂大笑。蘇家鋪子的東家蘇利達正在茶坊二樓的雅座裡面招呼貴客,聽見笑聲便下了樓,早有小二和他說了,這個生得又大又胖,臉上總是堆著笑的蘇大郎連忙走到劉無忌、郭京所在的桌子旁,掃了一眼「嚇人劍」,陪著笑臉解釋道:「這位客官,小店是茶坊,不賣酒菜的……」

「那就先上幾碗渴水,再來幾十個包子,要羊肉餡的!」

「這個……」蘇二郎顯得有些為難。

「怎的?怕洒家沒錢結賬么?」

「不不不,只是……」蘇二郎看了看四人戴著的帷帽,「客官知道東十字街的規矩吧?」

「知道。」劉無忌拿出一緡銅錢扔在桌子上,「給我這朋友上幾個炊餅墊下飢,再來兩碗點茶。」

東十字街的茶坊在做鬼市子的勾當時也有一套獨特的收費方式,是按桌(雅座包間)收費的,一張桌子就是一緡錢,而且要先付錢而不是用完後才結賬。雅座包間則收三緡錢,同樣要先付。

這一緡或三緡錢並不是茶水點心錢,鬼市子的茶水點心都免費,不過也沒啥好東西,就是點茶加炊餅。這一緡或三緡錢實際上是攤位租金。

因為在五更天跑東十字街口茶坊里來的,都不是為喝茶吃點心,而是為了買東西或賣東西。想買的自然不會在茶坊裡面干坐著,是要一間間茶坊逛下來的,茶坊問他們是收不著錢的。而想賣的就得租張桌子或租個包間了。

來東十字街鬼市的都是做大買賣的,動輒幾百上千,就是上萬或者幾萬緡的交易也是非常多見的,自然不會再乎這一緡或者三緡小錢了。

蘇大郎拿了錢也不多說一句,拱了拱手轉身就走。這也是鬼市子的規矩,來人本來就藏頭露尾,戴著個帷帽把臉都遮了,還有啥好聊的?

看到蘇大郎走了,劉無忌就將從那一捆畫卷中抽出一根捲軸,在桌子上攤了開來,正是一幅武好古摹得《醉羅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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