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本序

威廉·戈爾丁於一九一一年九月十九日出生於英國西南部康沃爾郡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他的父親是馬堡中學的高級教師,政治上比較激進,反對宗教,信仰科學;他的母親是個爭取婦女參政的女權運動者。戈爾丁在康沃爾郡的鄉村裡度過了他的童年,生活安適,又有點兒閉塞。他自小愛好文學,據他自己回憶,七歲時就寫過一首詩。一九三〇年他遵父命入牛津大學學自然科學,讀了兩年多以後,就像那些難以違逆天性的人一樣,戈爾丁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轉攻他深感興趣的文學。一九三四年他發表了處女作——一本包括二十九首小詩的詩集(麥克米倫當代詩叢之一),這本小小的詩集未為評論界見重,但作為一個年方二十三歲的大學生,能有這樣的開端畢竟是令人神往的。然而,命運之神沒有慷慨無度,戈爾丁在取得決定性的成功之前還註定得走過漫長的路。

一九三五年他畢業於牛津大學,獲文學士學位。此後曾在倫敦一家小劇團里當過編導和演員,這段經歷給他的印象並不好,戈爾丁自稱這四年白白浪費了。其實,生活的磨鍊,生活面的開拓,生活經驗的豐富對一個作家而言,倒是不可或缺的前提。

一九三九年戈爾丁成了家,接受了英國南部城市索爾茲伯里一所教會學校的教職,不料安生日子沒過幾天,第二次世界大戰接踵而起。一九四〇年他應徵入伍,當了五年海軍,升到中尉銜,他參加過擊沉德國主力艦「俾斯麥號」的戰役、大西洋護航和一九四四年諾曼底登陸。戰後他仍回到那所教會學校執教。戰爭結束了,但在成千上萬善良人們的心靈里,卻留下了無法磨滅的殘酷烙印。戈爾丁說道:「經歷過那些歲月的人如果還不了解,『惡』出於人猶如『蜜』產於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腦子出了毛病。」正是這個基本觀點,像一根紅線似的貫串了他至今為止的全部創作。

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四年近十年之久,戈爾丁邊教書,邊不斷地思考和寫作,他潛心研究希臘的文學和歷史,試圖尋求人生的答案;在此期間完成過四部小說,但都沒能問世,不過,這種練筆也為他日後的創作積累了經驗。《蠅王》完稿後開始的命運亦不佳,曾被二十一家出版社拒絕,好不容易才於一九五四年得到出版。從他發表處女作算起,至此已整整過了二十年。《蠅王》出版後頗獲好評,英國小說家、批評家福斯特(E.M.Forster)把《蠅王》評作當年最佳小說;英國批評家普里切特(V.S.Pritchett)當時就稱戈爾丁為「我們近年作家中最有想像力,最有獨創性者之一」。尤其到了六十年代,《蠅王》一躍為大學校園裡的暢銷書,在英、美學生中廣泛流傳,並曾搬上銀幕。現在,《蠅王》已被列為「英國當代文學的典範」,成為英美大中學校文學課的必讀書。

戈爾丁一舉成名後發表的主要作品有:小說:《繼承人》(1955),《品徹·馬丁》(1956),《自由墜落》(1960),《教堂尖塔》(1964),《金字塔》(1967),《蠍神》(中短篇小說集,1971),《黑暗昭昭》(1979),《過界儀式》(1980)——此書獲當年英國最具聲望的布克獎(Booker Mell Prize),《紙人》(1984)。此外,他還寫過劇本和評論等。戈爾丁一九五五年起為皇家文學會成員;一九六一年辭去教職專事寫作,同年獲牛津大學文學碩士學位;一九七〇年獲布賴頓市薩西克斯大學文學博士學位。他到過美、蘇等國。

一九八三年,戈爾丁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聲稱,這是「因為他的小說用明晰的現實主義的敘述藝術和多樣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神話,闡明了當今世界人類的狀況」。綜觀戈爾丁的作品,《蠅王》無疑是其中最重要、也是最具影響的代表作。

人們不禁要問:《蠅王》究竟是一部什麼內容的小說?它又為什麼會在西方引起如此的重視呢?

小說的情節並不複雜,它描述了這樣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在一場未來的核戰爭中,一架飛機帶著一群男孩從英國本土飛向南方疏散。飛機被擊落,孩子們乘坐的機艙落到一座世外桃源般的、荒無人煙的珊瑚島上。起初這群孩子齊心協力,後來由於害怕所謂「野獸」分裂成兩派,以崇尚本能的專制派壓倒了講究理智的民主派告終。

「蠅王」即「蒼蠅之王」,源出希伯來語「Baalzebub」(又有說此詞出自阿拉伯語,見本文參考資料第一種),在《聖經》中,「Baal」被當作「萬惡之首」,在英語中,「蠅王」是糞便和污物之王,因此也是醜惡的同義詞。小說命名,似取意獸性戰勝了人性,孩子們害怕莫須有的野獸,到頭來真正的「野獸」卻是在人性中潛伏著的獸性。野蠻的核戰爭把孩子們帶到孤島上,但這群孩子卻重現了使他們落到這種處境的歷史的全過程,歸根結蒂,不是什麼外來的怪物,而是人本身把樂園變成了屠場。

戈爾丁本人被西方評論家列為「寓言編撰家」,他的作品被稱為「神話」或「寓言」,英國文學批評家伊文斯(I.Evans)就稱《蠅王》是關於惡的本性和文明的脆弱性這樣一部哲學寓言式的小說,這話不無道理。就《蠅王》而言,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和環境描寫等各方面都具有某種象徵性。

情節的發展是從拉爾夫和傑克這一對基本矛盾出發的。拉爾夫是個金髮少年,從小過著中產階級的安寧生活,心地善良,不乏主見,象徵著文明和理智(不完全的);與此對照的是傑克,紅頭髮,瘦高個兒,教堂唱詩班的領隊,象徵著野蠻和專制(對基督教有所諷刺)。矛盾在於,以海螺為權威象徵的頭頭拉爾夫最關心怎樣才能得救,他堅持生一火堆,作為求救信號;他還要大家築茅屋避風雨,要大家講衛生,在固定地方解手。這些想法和要求代表著文明和傳統的力量。傑克則對打野豬入了迷,其他事情他置之不理。隨著矛盾的深化,傑克日益得勢,拉爾夫的一套主張卻應者寥寥,最後連他自己也差點被對方殺掉。在矛盾衝突的過程中,除了如火堆熄滅的事件之外,對「野獸」的害怕佔了極重要的地位,從全書看來,所謂海中來的野獸,空中來的野獸都是一種渲染,無非為了突出真正的「野獸」來自人本身(也就是「獸性」的發作)。小說結尾時,拉爾夫熱淚盈眶,他「為童心的泯滅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為忠實而有頭腦的朋友豬崽子墜落慘死而悲泣」。而因為拉爾夫和豬崽子(Piggy)在大雷雨的時候也參與過殺害西蒙的狂舞,所以他倆的童心也不復存在了。區別只在於拉爾夫終於認識到「人性的黑暗」,豬崽子卻始終否認這一點。所謂「人性的黑暗」,主要指嗜血和恐懼。嗜血從傑克開始,逐步發展為他那幫獵手的共同特性;恐懼從害怕「野獸」生髮開來,最終成為支配孩子們的異己力量,在這兩種因素的制約下,傑克等人把臉塗得五花八門,在假面具後面,他們「擺脫了羞恥感和自我意識」,並伴之以「野性的大發作」。這標誌著獵手們已可悲地蛻化為野蠻人。拉爾夫反對塗臉,實是堅守著文明的最後一道防線。

在這場文明和野蠻的角斗中,分別依附於拉爾夫和傑克的豬崽子和羅傑構成兩個極端。豬崽子是個思想早熟的善良少年,身胖體弱,常發氣喘病,他出身下層,經常用不合語法的雙重否定的句式來表示肯定的意思,講的是倫敦方言(ey),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的眼鏡是生火必不可少的工具,因此可以把眼鏡當作科學和文明的象徵。儘管通過眼鏡片的聚光為孩子們帶來了至關重要的火,但豬崽子始終受到嘲笑和挖苦。照作家看來,豬崽子的缺點在於他過分相信科學的力量,卻根本看不到「人性的黑暗」,因而他就無法理解所謂「野獸」或「鬼魂」都出自人的「恐懼」之心。豬崽子過分相信成人的世界,他沒有認識到,正是大人們進行的喪失理性的核戰爭把孩子們帶到了荒島上,因此,大人並不比小孩高明。陰險而兇殘的羅傑扮演著劊子手的角色,作家對這個人物著墨不多,讀後使人感到幫凶有時比元兇更兇惡。手持海螺的豬崽子最後就直接死於羅傑撬下的大石。豬崽子之死和海螺的毀滅意味著野蠻終於戰勝了文明。拉爾夫被追逐只不過是尾聲罷了。

同《蠅王》的命名直接有關的是西蒙,一個先知先覺,神秘主義者。他為人靦腆,不善發言,但有正義感,洞察力很強。在大伙兒對「野獸」的有無爭論不休的時候,西蒙第一個提出:「大概野獸就是咱們自己。」他想說最骯髒的東西就是人本身的邪惡,孩子們卻把他轟了下來,連豬崽子都罵他「放屁!」正如魯迅所說:「許多人的隨便的鬨笑,是一支白粉筆,它能夠將粉塗在對手的鼻上,使他的話好像小丑的打諢。」

為了搞清「野獸」的真相,西蒙無畏地上山去看個究竟,中途他在一塊林中空地休息,看到當中豎著個滿叮著蒼蠅的死豬頭(這是傑克等獻給「野獸」的供品)。天氣異常悶熱,西蒙的癲癇病再度發作,在神志恍惚之中,他覺得滿是蒼蠅的豬頭彷彿成了一隻會說話的碩大的蒼蠅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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