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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大概在五樓或是六樓。可以從窗口向下俯視到許多建築,從窗口可以看到遠處的海,在建築物與山的空隙間一閃一閃發著光。果然是在海邊。在普普通通的樓宇住宅的那邊,有波光在閃動。

我所處的和室里有一個佛壇。

房間里散發著草席的氣味,還有午後陽光帶來的濃重的空氣的氣息。

我供上香,雙手合十。

旁邊柜子上面擺著許多照片,大都是阿麥小時候的家人照片。作為家中獨子的他,一定很受寵愛。照片里有他的父母、爺爺奶奶,還有他在海邊玩耍時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比我認識他時更小,不過面容沒有改變。還是一笑起來就會露出有縫的門牙,還是雙眼分得很開,一副悠然的神情。

並沒有小學、中學、高中時代的照片,而只有一張他成年後結婚儀式上的全家照。他一臉緊張,身邊是美麗的新娘。這就是長大後的阿麥。雙方家人都在場,是在海邊賓館的庭院里。真好!我這樣想,並沒有心痛。

這就是我所不知道的長大後的阿麥。我又找了找,並沒有小孩子的照片,想是他還沒有孩子吧。

我與他的時間就一直停滯在那段日子,想到這裡有點難過。本來還有更應該去考慮的事情,可因為是在夢中,我只是跟著感覺,在現實之外遊盪。

大鐵門突然打開了,阿麥的母親一個人回來了。被陽光灼曬的頭髮,緊縮的雙肩。我想她也一定常去海邊。

只見她身穿喪服。阿麥果然是死了,我模模糊糊地這樣想著。今天早晨去世的,本不可能馬上穿喪服的,可因為是在夢中,我也並沒有覺出有什麼不妥。

草席的包邊泛著微光,讓人不覺有些落寞。我沒有說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對於我的存在,阿麥的母親並沒有感到驚訝。

「要點什麼作紀念嗎?」她問我。

她戴著眼鏡,看上去很賢惠,腰身細細的,是個美人。

「請給我一件阿麥穿過的衣服吧,我不會胡亂聞來聞去的。還有,要是可以的話,給我一張擺在那邊的他小時候的照片吧。我喜歡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我這樣說著。

我怎麼會說出這些話來,連自己都弄不明白,可是我太想要那兩樣東西了。這慾望之強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我就這樣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懇求。

「可以啊,等一下。」

阿麥的母親目光獃滯,臉上也沒有笑容。她淡淡轉過身,拉開那箇舊柜子的抽屜。一股舊衣物的味道從裡面飄出來。

我也覺得奇怪,得到那些東西,也不可能再見到阿麥了,可自己現在卻只想得到那些。

然後我就醒了。

又在哭。我自己都給嚇了一跳。

不好!阿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想到這裡,我終於決定在網上搜搜看。我找到了幾條簡單的信息,說阿麥的父親來往於夏威夷與日本之間,給孩子們開設的海邊教室辦得有聲有色等等。可沒有博客,也沒有發現阿麥的名字或是關於他現狀的記述。我不想輸入「死」字再做進一步的檢索,我不想通過這種形式來獲知他的情況。

可這樣的話,那個夢還會再次出現的。這種預感籠罩著我。為什麼姐姐會在此時再度墜入愛河?為什麼我會受她影響開始做這個夢?而後又有安美的來信,我覺得她的信像是在向我強烈訴說著什麼。為什麼眾多的來信之中,這封信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

我給我現在唯一仍保持聯繫的當時的一位同學發去了一封郵件。

她是個認真、熱情而又淳樸的女孩子,曾幾次陪我去過醫院。在我打點滴的時候,她會在一旁的椅子上等著我。我睡著了,她也在旁邊打盹。那副可愛的睡相,我不會忘記。

「我做了一個不太好的夢,是有關松平麥同學的。我不太放心,你知道他的消息嗎?」我就這樣在信中直接問她。

幾天後,那位失去丈夫的安美女士又來信了。

信中內容竟與我的心境奇妙地吻合在一起。

橡果姐妹:

我又給你們寫信了。

現在,那個我曾經和他一起生活過的家,住著讓我難受,我父母還健在,我就搬到了父母家裡。

沿著那個家前面的路一直走,就是他最喜歡的大海。我們一起逛過的小店,流產時我們倆哭著相依偎著回去的路,只要我一經過那邊,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放電影一樣湧入我的腦海,因此我決定暫時離開。偶爾我也會回到我們兩個人曾經的家裡去大哭一場。就在那空蕩蕩的我們兩人曾經的家裡哭啊哭,然後再打起精神過下去。

父母跟我說想住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我沒有心情去那邊整理,也什麼都沒有決定。

剛才,我看到父親在院子里揮動高爾夫球杆,那件事過後我忽然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幸福。因為我想到了你們,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失去父母的人。想著想著,原本覺得處在不幸的深淵裡的自己,心裡划過一絲光亮。不是覺得與不幸的人相比自己還強些,而是因為看到父親在揮杆,就像是我中學時那樣,在這個院子里小小的草坪上,在母親辛辛苦苦種植的花草叢中,父親活生生地在這裡。這樣想著,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羞愧了。

自己倍受著寵愛、父母雙全,卻視而不見,只會向神明抱怨,還我丈夫。而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失去了摯愛,甚至沒有了親人;或許也會有人身處優越的環境,然而精神世界卻比我更加荒蕪,甚至沒有朋友。我想到了這些再自然不過的事。我說這些,也沒有要拿這個和別人相比的意思。

神啊,請原諒我。雖然我還是沉浸在悲傷與不幸之中,可我的父親母親在這裡。今晚我們仍會一起共進晚餐。我會幫媽媽做她喜歡的俄羅斯紅菜湯。我這樣說完之後,只覺得天空是那麼藍,像要把人融化掉。

謝謝!

安美

看來安美暫時不會再來信了。我心裡這樣想著,把信息輸入資料里去。

不知為什麼,安美的形象和阿麥妻子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我知道她們不是同一個人,然而她們給我的感覺卻是相同的。

奇妙而也是理所當然的是在同一時間我也收到了那位中學同學的來信。

那封信我感覺彷彿已經讀過了無數次。

小果:

好久沒聯繫了。謝謝你的來信。

松平麥同學在半年前的一次摩托車車禍中去世了。因為他父親在海邊工作的緣故,他們家搬了,好像是上高中後就到湘南去住了。

聽說結婚後和他太太一起在逗子 的遊艇碼頭住,是在住處附近發生車禍的,他們沒有孩子。真是很不幸啊。

抱歉沒有通知你。我也是最近剛聽說這件事情,沒能跟你說。因為你跟松平關係很好,我想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對不起啊。

一直想搞個同學聚會,都過了好多年了,希望今年能夠實現。到時候我們一起悼念他吧。我負責聯繫。以後再給你寫信。

美雪

我心想: 果然如此。

眼裡卻沒有淚水。

只是,我這一生都將作為他的初戀被封印,無處可去。想到這裡,只覺自己的一部分也隨他一起死去了。

我自己也想,如果自己不知道就好了,可空間卻是連接在一起的,暗示一個一個接踵而至,我還是知道了。不過,把這些說給美雪聽也沒有用,於是我在回信中只是簡單地寫道:「我很難過。不過我還是覺得知道這件事情的好。謝謝你。很期待我們的同學聚會。」

就如同網路一樣,這個世界充滿暗示。有一個箭頭給你指示著答案。我就這樣在答案周圍徘徊,在毫無覺察中平靜地服完喪,被姐姐的戀愛喚起,奇妙地在意起安美的來信,直到最後夢到了阿麥。

在這世界的混沌之中,死去的阿麥在一個特別的時機來到我的夢裡,安美又使我聯想到阿麥的太太,這些都不是偶然。這種種,或許都是人們潛意識的海洋之中飄浮著的傳達著相同含義的訊息,無論抓住哪個都會明了。

人死去之後,都會同樣的給周圍的人留下一圈圈波紋。

我們每個人也都同樣會在別人內心的海洋里擁有一個小小的角落。

然而,卻還是會感受到不同的人帶來的不同的悲哀。

閉上眼睛,窗外的光線透過眼瞼呈現出橘黃色。活著,就是這麼簡單,卻又是那麼神奇。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阿麥了,阿麥他的肉體已經不存在了。只有這是可以確定的。

如果能有來世,希望能和他一起去看海。

認認真真地去衝浪,一起曬太陽。

就出生在海邊的小鎮,皮膚曬得黝黑,在烈日下笑著生活吧。

或許那時有過這種可能性啊。一想到這裡,不禁眼前有些發黑。這,是那時的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那時的自己,被緊緊封閉在了只有自己的世界裡。正因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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