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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東京好美!一直閉門不出的我這樣想著。天空透著微微亮光,我們就像滑過湖面的天鵝,穩穩前行著。

謝謝!把我從那裡弄出來。我什麼都可以為姐姐去做。我這樣在心裡默念著。

在與自己不合的地方,一點點耗費掉心力,這樣下去,人是會病倒的。我不禁感慨於人的堅強與脆弱。

姨媽他們並沒有使喚或虐待我,我也並沒有和他們發生什麼劇烈衝突,只是把自己的心封閉了起來。因此我一直以為並不要緊,誰知不知不覺間情形卻惡化至此,令人難以置信。

人就是這樣簡單,每天除了食物以外,還需要別的東西。

也包括氛圍、思想。

之後來臨的在爺爺家的日子,是令人難忘的寧靜。

在我們搬去那裡的幾年前,爺爺他就因腦中風而倒下,並留下了右腿麻痹的後遺症,需要人來照料。他也不喜與鄰居來往,基本上是自己勉強度日。

購物都是上網網購,吃的除了偶爾從網上訂餐,幾乎都是吃乾菜。真能堅持。

收養我們的時候,他外出時就已經需要輪椅了,可是也因為不大外出,他在家裡要不就拄著拐杖,要不就爬,或是扶著牆行走,那樣應付著。

他不常洗澡,可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可整潔的外表下開始露出了破綻,並且由於新鮮水果、蔬菜以及蛋白質攝入不足,身體每況愈下。正當他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的時候,姐姐跟他提出了要求。

爺爺想,反正自己死後東西都是要歸我和姐姐的,因此這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家裡自然亂七八糟,我們倆好一頓打掃,並在不引起爺爺反感的前提下,對家裡進行了適當的改造裝修。這些活對於經過田間鍛煉的我們來說,是很令人愉快的。

我們把起居室改作了爺爺的房間,並修繕了起居室與廁所間的通道,打通了牆,使爺爺能自己一個人去書房。我和姐姐都注意不煩爺爺、不大聲說笑。這樣,爺爺他也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

飯菜用餐車送過去,讓他自己吃;上廁所他也基本能獨立完成,我們只是在他叫的時候過去,準備好必要物品就行了。

「有喜歡的書,就拿去。」

他常這樣說。

我想,把書借出去,這對於他來說,一定是件相當大的事。不會是像把命分一點給別人那種感覺吧?

「有人在家裡晃來晃去的,您不會討厭吧?」

有一次,我去把洗好的衣物放到衣櫃里時,問了他一句。平時,在爺爺面前,除非是他跟我說話,不然我都默不作聲。而那天,我看爺爺把書放在膝蓋上(那天他在看洛爾迦 的詩集),正向外眺望,因此想跟他說說話。

「最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爺爺回答。

直覺告訴我,此刻我再多說些什麼,就會像貝殼猛然夾緊,像合歡樹閉攏葉子,爺爺他會不高興的。於是,我只是點點頭走出了房間,甚至沒有露出笑臉。

心裡有種感動,就像是與一隻漸漸靠近的野生動物生活在一起。

那之後,我和姐姐一直跟爺爺生活在一起,照顧他,過著平靜的日子。在別人難以理解,卻是充滿愛的生活中看護他到最後。

那處共同居住的五居室的老房子和遺產正式遺留給了我們。雖然要繳納固定資產稅,有點令人心疼,但我們還是選擇了在那裡守著對爺爺的思念暫時生活一段日子。

我們看著病痛中的爺爺走完生命的最後一刻,悄然離去。那時,姐姐三十歲,我二十八歲。

舉行完葬禮,和律師一起辦完了遺產交接手續。雖然姑姑說我們做這些都是為了遺產,聽起來很刺耳,可我們和爺爺是有正式協議的。

「她們給我養老送終,我就把房子財產都給她們。要是她們對我沒感情,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不願意了,會立刻取消協議的。」

爺爺對大家說得明明白白。

這件事情也給了我們自信,自己可以像成人那樣堂堂正正地處理金錢問題。

可以不用曬被子了,不用洗那麼多衣物了,不用拎那麼重的東西回來了,不用每周送爺爺去一次醫院,不用擔心他生褥瘡而不斷給他翻身,不用熬粥,可以長時間外出……可是,爺爺卻不在了。

每每想到這裡,心中只有迷茫。即便是在終於接受爺爺離去這一現實之後,我們還是一片茫然。

早晨,佛壇里供奉上鮮花,獻上香,便再無事可做。

這種狀況對於干慣活兒的我們來說,有些難以忍受。

兩個人一起去旅行吧,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兩個人一起出去過了。一天早晨,我們倆臨時起意,去了箱根的溫泉。

雖然也曾輪換著外出過,這十年間也曾各自約會過朋友,去吃過飯,談過戀愛,可要說到兩人一起外出,就只不過是深夜裡去餐館稍作喘息。

這麼久不曾在外面睡過,我們倆怎麼也睡不著,熄了燈之後還是嘮叨個沒完。

我們都穿著浴衣,躺在陳舊的榻榻米上又薄又硬的褥子上。

因為是突然決定,住的旅館並不算高檔,很有些破舊。不過,溫泉很舒服很乾凈,這就最好不過。

整個旅館空蕩蕩的,像是給我們包下了一樣。除了遠處傳來的河水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響。我們倆的聲音在天花板上空回蕩著。

姐姐問:「今後,怎麼辦?」

這種迷茫的心情一直瀰漫在我們倆之間。

說是自由了,可我們還不懂自由是什麼,如同得了思鄉病那樣,只是想見爺爺,心裡一味這樣想著。

「我想在那裡住一陣子,要是可能,姐姐也一起住吧。」我這樣回答。

「我想平平靜靜地過一陣子。再說,說不定爺爺的靈魂還留在那裡呢。真是那樣的話,我們不在了,爺爺會寂寞的。」

「是啊,馬上賣掉的話,爺爺會不高興的。」

姐姐接著又說:「我也沒打算馬上賣掉,我想暫時在那裡住著,好不容易能安頓下來了。我這個人,最喜歡戀愛,可我不想結婚。錢呀、遺產呀,我已經受夠了!都是結婚引起的。現階段,我不想跟那些扯上關係,只想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去。這就是我的人生目標。」

「說得好聽。嬸嬸再婚、在姨媽家讓找個養女婿、去爺爺家,這些雖說沒牽扯到什麼大數目,可我們迄今為止的人生里,跟錢有關的事情有多少啊?或許沒有父母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吧。」

我又說:「或者暫時什麼也不幹。」

「好,我們兩人暫時就這樣子在那裡過吧。」姐姐這樣說。

「好的。」我回答。

無論是在現實里,還是在抽象的含義上,我們倆都沒有急著要去的地方。

不用像從前那樣做別人的幫手,而只是為了自己生活。這種日子,我們幾乎不曾有過。

現在,只想把手裡、肩頭不必要的重擔卸下來。

就像疾病一樣,照料別人,已經完全成了我們的習慣。是這種習慣,讓我們生存下來,同時也緊緊束縛著我們。

護理爺爺時,姐姐也正經談過戀愛。可對方一旦得知她還帶著一個顫顫巍巍的爺爺、一個沒有工作的妹妹,大都反應極端。

不是悄悄離開,就是信誓旦旦地全然接受。

而姐姐在戀愛最初的那個階段就中途放棄了。

或許,姐姐她還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情。或許,她無意為此花費時間。

「要是我們哪個要結婚了,結婚的那個人就離開那個房子,怎麼樣?別的人去住,我想爺爺會不高興的。」姐姐這樣說。

「不用那麼計較吧?」

「也是。到那時再看情況吧,索性賣了房子,把爺爺的東西、錢分了,我們分開住也行。看情形再決定吧。也要看對方家在哪裡,經濟狀況怎麼樣,分居結婚的也不是沒有,也可以改造成兩戶來住。」

「說不定結婚的是你呢。」姐姐說。

「我對結婚根本沒概念。現在連男朋友都還沒有呢。」

我最後一次與男人交往,是在數年前。他是我常去的附近一家藥店的藥劑師。由於我只顧一心照料爺爺,最終還是散了。

「不過,到現在見識了那麼多人,我覺得女人有了遺產、房產,只會惹來麻煩。還是別太宣揚的好。那種想要房子的男人,當然,還是別和他結婚為好,可多數情況,對方是不會跟你明說的,只是暗地裡計較。而且,擁有的東西,大家都不希望失去,這是人之常情。如果自己喜歡的人跟我提出房子的事來,我也不好強烈反對。可不賣,也換不成錢,沒法分,結果最後變成誰住著,誰就贏得房子。我不喜歡這樣。所以,到了那時,還是盡量把房子賣了,把錢分了吧。」

「我想,只要我們意見一致,凡事都能順利解決的。再怎麼愛得死去活來,也不要緊的。另外,還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現在,我們要是節約的話,不工作也能吃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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