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醒來已是傍晚,陽光呈現金色,夜晚來臨前的天空和黎明的樣子完全相同,但顏色變化的順序恰好反了過來,它是越來越深地暗下去的。

從近期的緊張中解放出來,我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但這空蕩蕩的感覺並不壞。我很快就明白了,我應該做點什麼,雖然用不著像咲那樣跑那麼遠,但很想出門,不祥的消息已經不會再來,萃的突然造訪也不會重現,夏天裡,我是應該去海邊的。

我打了一個可供旅行幾天的行李包,把早就在考慮埋在什麼地方的小木匣也裝在裡面。假若萃死了,這匣子和那天她借給我的裙子就應該成為遺物,我彷彿成了遺物收藏家。不過就要結束了。我想萃的屋子裡應該還晾曬著我的短褲,心裡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既難過,又覺得不可思議。過幾個月,把它和萃的物品一起處理掉吧,我想。

把庄司的骨頭放進旅行包時,它發出一種乾澀的響聲,那聲音在我耳邊響了好半天,像海浪一樣令人懷念。我想起了他那厚實的肩,每當我靠上去,就恰到好處地下陷一些,即使在他開車的時候,那裡也是可以依靠的。此時浮現在我眼前的不是他的臉,而是那肩膀和握著方向盤的手,它們已經裝在了這旅行包里,死亡就是這樣的狀態么?

但願萃不要死。

沖了個澡,頭髮還未乾透,我就出發了。午後的陽光已有了傍晚的色調,街道被照得通亮,家家戶戶的花木將淡淡的日影投映在衚衕里。

突然,我想起盛夏時節第一次去咲的寓所拜訪她時的情景,那似乎已經十分遙遠,成了平靜的回憶。我忽然想,是不是會會乙彥呢?他孤單一人怪可憐的,信(那語氣比給我的多半不客氣得多)大概已經到了,電話也一定來過吧。我被旅行的念頭糾纏著,幾乎把這事完全忘了。我沒有帶萃的信,這樣也好,不給他看那封信是對萃的尊重。

到了他家,按響門鈴,乙彥很快探出頭。

「你好。」我說。

「進來吧。」

我突然覺得非常令人懷念和親切,甚至有一種戰友相見的感覺。怎麼回事呢?我們只交往了很短的時間,卻已經有了一種彷彿共同做過什麼的充實感,還交織著將永遠失去對方的痛苦。每天的故事很豐富,行將過去的夏天很傷感,就像我十八歲時的那個夏天。我點點頭,邁進屋。

「咲不在,去旅行了。」乙彥泡著咖啡說。

「我知道,她給我打了電話。」我說。

看到咲的地方空蕩蕩的,我又不安起來。

「萃同你聯繫過嗎?」

我點頭。

「她活著就好,真的。」他說,無精打採的樣子。

「我也這樣想。」

他從萃的信中知道了多少呢?我害怕,什麼也沒說。萃一定對他說了謊嗎?還是如實相告?不論哪種情況,萃既然作了決定,他就無能為力了。假若他還要不辭辛勞地根據郵戳找到她,那必然又要把一切重複一遍,這一次,真要鬧出人命來。

根據我的理解,大概他已經決定不去找萃了,所以才有如此痛不欲生的表情。

溫暖的風透過敞開的門吹進屋來,和空調釋放的冷氣混在一起。

「這個大包,是什麼?」乙彥用沉悶的聲音問。

「我出去走走,旅行。」

「真叫我沮喪,你也要去旅行?去哪裡?一個人?」

不知何故,我覺得有些歉意。

「嗯。」我草草應道。

「多長時間?」

「還沒定。」我說。

「我來開車,帶我去吧。」他說。

見我皺眉,他解釋道:「我只是突然羨慕你,沒有別的想法,也沒有那種力氣了。我不想待在這裡,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呀,我在很多地方也是用得著的。」

我陷入沉思,我不能對他說假若這樣,你就去旅行吧之類的話,只做出沒想到的樣子。他很特別,很消沉,也很疲勞。

「好吧,」我說,「就今天,明天我們分道揚鑣,怎樣?」

「明白了,明天,我去橫濱拜訪朋友。」

「正好呀,我也要去神奈川呢。」

「總算有出門的機會了,不然提不起勁兒,謝謝你呀。」

這次相見,他總算露出了一點笑容。

乙彥開始做出行的準備,在這當兒,我外出租了一輛車。

「去買些食物,在海邊吃。」我說。

「好呀,生起篝火來。」

漸漸地,他的心情好像明朗起來,這是好久沒有過的事了。

上了高速公路,我們向海邊行駛。一路上是來自路面的周而復始的震動、提示速度的聲音、飛逝而去的城區、天空透明的藍色、淡淡的半月、閃著淡淡白光的金星。

從傍晚到入夜,從街區到大海,彷彿近期發生的一切都包含在此番景色中了。

那樣的事總在發生。

心濃縮了所有入眼的美麗,從濃密到淺淡,一切包容在心間,在巨大而高遠的天空的迴旋中,它們通過我們所在的這個移動著的位置全部融入了眼前的風景。

「她大概是不會回來了。」乙彥說。

「多半是吧……」

「彷彿身體變輕了,自己要消失了似的,奇怪的感覺。」

「相處幾年了?你們相遇後。」

「整六年吧,也許更長,……是想歇一下了,一直幹了些什麼呢?我都不能清晰地記起來。」他望著前方說。

「那以後找過她嗎?」

「找了呀,每天。像警察似的,睡都睡不好。收到信的時候我懊悔不已,先是哭了。」

「不認為她死了嗎?」

「我想是失蹤吧,但我們都很消沉,也有那種擔心。我白天尋找,晚上就睡在那屋裡等她,每隔一小時還要聽自己家的留言電話。」

「是這樣啊。」

「嘴裡雖那樣說,但真要死也是很難,……活著才好,這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這樣想就好。」我說。

「可是,假若你今天不來,也許我今晚上就要自殺呢。……啊啊,這是笑話,那封信,真讓我泄氣。」

說不定這是真的,我想。

「好久沒有在海邊點篝火了。」

對面的乙彥拾著被潮水衝過來的木頭這樣說。我把買來的東西煙花、酒、炸雞一古腦兒堆放在海邊的沙灘上。

海邊暗下來,稍微離他遠一點,他的身影似乎要被黑暗吸了去。

海風中,我眺望著真正的大海。

我意識到,眼前的大海比我一直在思慕中想像的大海大一百倍。波濤不斷地轟鳴著,金星和月亮一直升到中天。

「參加過童子軍吧?」我問。

「怎麼啦?」

他的篝火架搭得非常漂亮。

「似乎很在行。」

「抱歉,沒有,不過在海邊住過。」

「什麼時候?」

無論說什麼,他總是悶悶不樂,不願多開口,來到海邊才終於輕鬆起來。儘管他只默默開車,我依然能感覺得到他內心的愁悶在不斷升騰。啊,這事當真到了如此地步了嗎?即使能夠理解,歲月的沉重也難以分擔。我想起我去拜訪他和咲的那一天,想起在那個傍晚他去見萃時的背影,那些彷彿理所當然的漫長的日子成了刻在他心中的深厚的情感之河,然而如今,他們分開了,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父親死後不久,母親身體不好,在家靜養,我們一家三口經常燃篝火,放煙花,加上我海邊朋友多,所以知道一些這方面的技巧。」

「快樂嗎?」

「不太記得了,住在海邊,有一種非現實感。」乙彥說。

「除了燃篝火,你還有什麼更高超的本事?」

篝火終於燃了起來,火焰搖曳,不知為什麼,這閃閃的火焰卻使海邊的黑暗更深了。

「往後瞧著吧。」

火光下,他的臉明朗了一些,我頭腦中閃過母親講過的「心無妄念地沉迷進去」這樣的話,真是這樣嗎?此時他已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將樹枝扔進火里。

「瞧,還有葡萄酒。」我說。

我像萃上回做的那樣把葡萄酒倒進杯子,只是這次我們用的是塑料杯。

「真好喝。」乙彥喝了一口說。

「一入夜就涼了。」

「是秋天了呀。」

「是嗎?所以說,不要先放煙花,要先點篝火。」

「過後還是要放煙花的。」

「雞肉烤好後不大方便吃。」

「想到了,我買了燒烤用的鐵釺兒。」

「真周到啊。」

「小甜餅也用燒烤的辦法,包上箔片,烤一下,這樣是不是很好?」

「這也想到啦。」

「在野外,你才是內行吧。」

「如果便當之類都準備好了的話。」

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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