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
臨近暑假,腦子裡盡想著放假有了時間後的各種計畫,而這種時候,每天便開始有各種人找我做翻譯了,那都是一些不宜張揚的幫忙,是一種「草譯的草譯」似的東西,看來講師們也在暑假裡忙著找活兒掙錢。我接下來的活兒有完成的期限,像暑期作業一樣。
於是我每天去學校翻辭典,忙活到半夜。
一天,是那樣一個半夜時分。
下著大雨,彷彿來了颱風一般。外面風雨呼嘯,聲音很大,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也聽不見。
敲門聲嚇我一跳,正是半夜三點,我戰戰兢兢透過貓眼向外看,是乙彥。只好打開了門。
「你怎麼回事?這種時候來,是要告白么?」我說。
「差不多。」
他似乎醉得不輕,搖搖晃晃的,傘上滴著水,皮鞋濕漉漉的。我暗自有點欣喜,正像戲劇里寫的那樣。
「和她有什麼事了?是吧?」我問。
「不,不是那個。」他說。
「你喝了不少吧?」
「嗯,爭論已到了盡頭,想喝個痛快。找不到正確答案,想借著酒勁和本人談談。」
「本人?我?」
「是。」他點頭。
「爭論,和咲嗎?」
「不。」
「為什麼把我挑出來,我只和你正而八經地說過一次話呀。」
「很難說清。」
「打電話不好么?或者明天再來?」我說。
「對不起。」他低頭道歉。
這樣酩酊大醉我也常有,所以我知道他沒有惡意,我想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想立即得到答案。
是什麼答案呢?我不知道。
「行了,請進來吧。」我說。
「不,就在這裡。」他說。
「這樣反而讓人不踏實。得了,進來吧。」
於是他慢吞吞地脫了鞋,又面色蒼白地問我:「對不起,能先用一下洗手間嗎?我有點想吐。」
「快去吧,用不著一件件請求。」我慌忙推著似的把他讓進洗手間。
來不及驚訝,那嘔吐聲和沖洗聲已經傳了出來。我只好在門外等,不久他出來了。
「請給我點水。」他說。
面色更加蒼白,眼睛裡布滿通紅的血絲。
「你就跟快不行了似的。」我倒好一杯水遞給他,他接過水,咕咚咕咚喝乾。
「有這麼一個故事。」
「什麼?」
「作為答謝,我會給你很多水,在沙漠里,有一把勺子?還有金幣。」
他獨自嘟嘟噥噥。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好喝嗎?再來一杯?」
「謝謝。」
「坐那邊沙發上吧,想睡會兒也行。」
我又遞給他一杯水,他默默接過水,又一飲而盡。四周變得很靜,但很快那猛烈敲打著什麼似的雨聲又響起來,雨下得更急了。
「對不起。」他說。
我在地板上坐下道:「休息夠了就說吧,要問我什麼?」
「馬上說,嗯,稍等一下……」
「是不好的事么?」
「我想是……」
他閉上眼,雨聲依然很大,風把窗子搖得嘎嘎作響,這惱人的風雨似乎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別睡,怪嚇人的。」
我把乙彥搖醒。
「嗯,沒睡,先留個副本,為了慎重起見。」他說。
「你說什麼?」
「第九十八篇小說呀,就是那男人的遺物。」
「什麼呀,討厭,不要嚇我。等等,不要睡啊。」
我又倒一杯水遞過去。
「喂,喝口水再說。」我說。
他點點頭,喝了一口道:「所以,你本來就不願再想起他了,是吧?就那個人。」
「那個人?你是說庄司?」
「對,很痛苦是吧?對我父親的小說也不像以前那樣有興趣了,是吧?認為都是過去的事了,是吧?……你已經和至今仍身處其中的我們不同了,是這樣吧?」
「我們?」
「我,咲,還有……」
「還有她。」我說。
「不錯,自那以後,我們的時間完全停頓下來,而你卻有了種種變化。這期間我們一直身陷其中。」
「也許是這樣,不過至少咲並沒有令我不快……她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但對於那小說我並沒有忘懷,一直牽掛著,我成了可以和你們談論這件事的人,當然也包括你。很高興,真的。」
「你也捲入其中了吧,一直如此,不覺得討厭嗎?我們在你身邊來來去去的。」
「如果不是利用我的話。」我說。
「絕對沒有,我對天發誓。」
「那不就行了。」
「大家沒有出路,心裡不安,想從你這兒尋找契機,覺得變化的發生點也許就在你這兒呢。」
「是嗎?」
這我完全不知道。
「不留副本會有危險?」我問。
「不,這多半不至於,只是遺物是貴重的東西,要小心。」
「明白了。」我回答。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庄司已經死了,你父親也早已過世,是什麼使你們如此悲觀呢?」
我可沒有模仿戲裡的台詞。
「我沒什麼,可那女人是妖魔。」他說。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
「你是說她么?」我問。
「你一定很快會見到她。」乙彥道,「這麼一來,你還是多少卷進來了呢,你就是這樣的人。」
「事情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結束的。」我說。
「是啊,等大家都上了年紀,老成持重了,自然就結束了。」
我笑起來:「沒關係的,不用想得那麼深刻。」
「旅行歸來,還是有點累。」
「好像是的。」
雨聲使人有點不安。我總覺得自己的確卷進了一件非常敏感的事件中,那感覺是幼時在家中就有過的,是種喉嚨被堵住的壓迫感。遠處雷聲轟鳴,窗戶玻璃上的雨水透著對面街燈發出的白光嘩嘩地流著。在這樣的夜晚,彷彿連咲的笑臉也變得遙遠而無法信賴了。
「不過我很清楚了,你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超出我的想像。」
「百思不如一試呀。」
「嗯,我不會再說什麼了,順其自然吧。」
「能這樣想一定好辦得多。」我並不太明白他的話,但還是這樣說。
沉默,雨聲。
呼嘯而過的風。
我望著窗外,默默傾聽。
「不過,日本真不錯。」他說。
「什麼?你的話真突然。」
莫非睡著了?我非常驚訝,回頭一看,他正用清醒的面容對著我,一點也沒有要睡的樣子。
「有櫻花。」
夏天裡談櫻花,他當真醉得這麼厲害?
「是啊。」我一面這樣想一面應著。
他望著窗外。
「剛回日本時的那個春天老下雨,我一點也不認為日本是個好地方,很抑鬱。可是有一回,只有一回,是個下雨的日子,我從計程車中望著櫻花被感動了。那天天氣陰沉,窗戶上也是這樣布滿水滴,看不清外面,對面是大路邊上的綠色金屬擋網,再往前才是櫻花粉紅的色彩,整整一大片。我的視線穿過兩道過濾器般模糊的屏障,第一次感悟到——春天裡,日本這個櫻花盛開的國家的神秘。」
「說得真好。」
「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習慣這裡的生活。但是人在波士頓的時候,我就是想回來。」
「是啊。」
有著彷彿承受過重壓的委靡消沉的心和潮濕的褐色鬈髮,他看上去就像一條小狗或者一位王子,他始終是庄司當年指給我看的對面的那個年輕人。
他呼呼地發著令人煩躁的鼾聲睡著了,鼾聲和著雨聲傳來,很吵人,但不知為什麼,這吵人的聲音卻使我感到沁入內心的平靜。我為他蓋好了毯子。
天要大亮的時候,我困得不行,也鑽進被褥睡去,但不多久便被他搖醒。
「對不起。」他說。
「……哪裡。」我睡眼惺忪地回答,「招待不周。」
昏暗中睜開眼睛,他正臉色蒼白地沖我笑。
「啊,今天出醜了,對不起哦,再見。」
躺在床上,望著他因頭痛而歪著腦袋離去的背影,我的感覺宛若還在夢中。門關上了,是否鎖好了呢?可我睡意正濃,不願起來。「奇怪的人。」我這樣想著,又閉上了眼睛。
雨住了,真正的夏天似乎終於來臨,很突然地,晴熱的日子開始了。這以後也沒有再下雨,乙彥來過的記憶像夢一樣遠去。
這就是他出現的方式,也是他離去的方式。
副本依然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