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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這個叫高瀨皿男的人是位憂鬱的作家,住在美國,在他那憂鬱的生活中抽空寫寫小說。

四十八歲自殺身亡。

和已經離婚的妻子育有兩個孩子。

小說集成一冊,曾在美國紅過一陣。

書名叫《N·P》。

書中收錄了九十七個短篇,都極短,散文一般地依次羅列,大概這位作家是個沒長性的人。

這些事是從我昔日的戀人庄司那裡得知的,他發現了這位作家未曾發表的第九十八篇小說,並且把它翻譯了過來。

講完怪談百物語的第一百個故事時總會發生些什麼,而在那個夏天,我的體驗就恰如那第一百個故事,彷彿真切地經歷了那種事情。濃烈的空氣,宛若被夏日的天空吸進去的心情,不錯,那就是一個發生在那些短暫時日里的故事。

是哦,回想起來,我是在高中時見到高瀨皿男的兩個孩子的。只有一次,距離現在五年多了。

那天,庄司帶我去參加出版社的聚會。會場很大,碩大的餐桌上擺滿銀制的餐具和各色菜肴,很多人聚在幾個蘭花形小吊燈下談笑風生。

其他幾乎看不到什麼年輕人,所以當我發現他們時,心中湧起一陣喜悅。

庄司正同別人聊得起勁,我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來到一個可以更方便觀察他們的地方。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已在夢中和這兩個人見過好多次。不過很快我便回到了現實中,我明白,不論是誰見到他們倆,都會產生和我同樣的感覺。

不經意間誘發鄉愁的男女。

見我出神地盯著他們,庄司說:「那兩位就是高瀨先生的遺孤。」

「兩人都是?」我問。

「聽說是異卵雙胞胎。」

「挺想和他們聊聊的。」

「我來介紹一下吧?」

「我在這兒就是以年滿二十的身份出現的,瞧你小心翼翼的樣子!」我笑道。

「那就好。走吧,我為你介紹。」庄司也笑了。

「算了吧,還想再看看他們。」我覺得以現在的距離觀察恰到好處,搭起話來就難以細細打量了。

關於這兩個人,我只知道他們是高瀨皿男年輕時結婚生下的孩子,年齡和我相仿。他們很小時高瀨皿男就離開家了。高瀨皿男去世後,他們和母親一起搬到了高瀨在日本的家中。

我望著他們心想,這兩個人一定經歷了很多事情。

兩人都是高挑個兒,棕色頭髮。女孩肌膚嬌嫩,光滑飽滿,雙腿緊緻,腳蹬一雙黑色高跟鞋,寬肩敞領的禮服配上天真無邪的臉蛋,透出令人新奇的明快氣息。

男孩長得也很帥氣,雖然目光有些暗淡,但身上洋溢著充滿希望的健康,眼神中有一點天生的狂野,讓人感覺得到遺傳的痕迹。

兩人似乎很愛笑。自始至終都在聊著什麼,滿臉笑意地望著對方。

看到這情景,我想起自己也有過類似的心境。

那是我去附近一個植物園散步時的事情。一對母子在草地上隨意而卧。植物園很大,幾乎沒有人,碧綠的草地上灑滿金色的夕陽,年輕的母親將六個月大小的嬰兒放在一方白色毯子上,既沒逗孩子玩,也沒有笑,只是愣愣地注視著嬰兒,不時若有所思地抬頭看看天空。

陽光穿過母子倆的鬢髮,那鬢髮在風中輕柔地飄動,這有著濃重陰影的光景頗像一幅魏斯 的圖畫定格在我心中。

我的目光突然變得很遙遠,彷彿成了神的視線,幸福和憂傷融在一起,匯成一幅夕陽下永恆的風景。

高瀨姐弟的周圍似乎也瀰漫著類似的氛圍,那是明媚夕陽下的憂鬱。即使再年輕,再快樂,那憂鬱也無法消散,也許這就是流動在血液中的才華在顯現吧。

我問庄司:「你要譯高瀨皿男的小說?」

「是啊。」他看著我,有點得意地回答。

「題目叫什麼來著?好像是什麼的首字母。」

「是《N·P》。」

「《N·P》是什麼?」

「North Point的縮寫。」

「是什麼意思?」

「從前有首曲子,名字就是North Point 。」

「是首什麼樣的曲子呢?」

「嗯……非常憂傷的曲子。」庄司說。

那天,電話鈴聲將我從睡夢中突然吵醒。

「……喂?」我從被窩裡伸出手,拿起話筒,耳邊傳來姐姐低低的聲音:「風美嗎?是我,你好嗎?」國際長途特有的斷斷續續的聲響讓我清醒過來。

「有什麼……有什麼事嗎?」

屋裡幽暗恬靜,看看錶,清晨五點鐘。透過窗帘的縫隙能看到外面黎明的天空還罩著沉重的灰色。梅雨還沒結束呢,我怔怔地想。

「沒什麼事,就是打個電話。」姐姐說。

「又忘記時差了吧,現在這裡是早上五點。」

「抱歉抱歉。」姐姐笑起來。她嫁到了倫敦。

「那邊是什麼時間?」

「夜裡八點。」

想想時差,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相通的那條電話線也顯得珍貴起來。

「你還好嗎?」我問。

「我夢見你了呢,」姐姐道,「在我們家附近,你在走路,挽著一個比你年長很多的男人。」

「附近?你是說倫敦?」

「是呀,就在我們家後面的教堂那裡。」

「真是那樣就好了。」我高興地說。姐姐的夢總是很准,一直以來都是。

「可是總感覺兩個人挺難過的,也不跟我打招呼。那男的個子挺高,有些神經質的樣子,穿一件白毛衣,而你不知道為什麼穿著水兵服,所以呢,給我的印象倒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呢。」

「我沒有!」

雖然嘴上那麼說,但我還是吃了一驚,姐姐在夢中看到的一定是我和庄司。

可是姐姐並不認識庄司。

「這麼說,我的直覺也不準咯。」

「嗯,沒猜中。」

我一面答話一面想,這是否是某種前兆呢?這陣子我想起他的次數的確多起來,每次只一瞬間,而且方式也不同於回憶。在雨中,在黝黑潮濕的柏油路上,在街角閃光的窗戶上,那面容會忽地一下閃現出來,儘管我一直在努力忘掉他。

「姐夫好嗎?」

「嗯嗯,很好,入冬後要和我回日本呢,你和媽媽碰面了沒有?」

「嗯,常見面,她也想你呢。」

「代我問她好。吵醒你啦,對不起,回頭再打吧。」

「把時差弄清楚再打。」

「明白了,你也要當心,不要陷入悲哀的不倫之戀哦。」姐姐笑了。

我「嗯嗯」應著掛斷了電話。

放下話筒,屋裡的寂靜真真切切地向我壓來,這是一天開始前的時刻,新的一天還沒有真正到來。

我心裡有事,下了床,打開桌子下面的合葉拉門,裡面有個匣子,我並不常動。打開匣子,裡面有一包陳舊的《N·P》手稿、活頁封面和一塊沉甸甸的勞力士手錶。

這些是庄司的遺物。

他是四年前服安眠藥自殺的,自從我拿到這些東西以後,它們便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安頓了下來。

即使是白天,在我工作的大學研究室里,當遙遠的警笛聲掠過街市,引得我突然凝神靜聽的時候,我總是覺得那聲音離我家很近。每當這時,那些東西便會浮現在心頭,對我而言,它們是如此沉重。

彷彿要確認一下似的,我拿起它們,又放回原處。然後鑽進被窩,再次進入夢鄉。

在我十九歲之前,我們一家三口: 母親、姐姐和我住在一起。

我九歲、姐姐十一歲那年,父母離婚了,因為父親喜歡上了別的女人。

母親原來是一名口譯工作者,經常飛來飛去。為了照料我們,開始做書面翻譯,這樣可以在家裡工作。從初稿翻譯到會議紀要,什麼工作她都攬來做。

父親離開家以後,生活雖然寂寞,但還是挺有意思的。三個人住在一起,年齡和角色似乎每天可以轉換好多次。一個人哭泣,另一個人就來安慰;一個人說沮喪的話,另一個人就進行鼓勵;一個人撒嬌,另一個人就親切地給予擁抱;一個人生氣,另一個人知錯就改。

慢慢地,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母親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決定教我們英語。一過晚上十點,大家就把筆記本攤在廚房的餐桌上,開始一個小時的學習,內容是發音、單詞和簡單的會話。幼小的我們常在心裡嘀咕: 這不是鬧著玩嗎?但為了母親,還是耐著性子參加。

因此,對我們來說,母親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廚房裡的背影,而是戴著銀邊眼鏡教英語時那用力的面龐和飛快翻閱厚重的辭典時那白皙的手指。她在教我們的同時,似乎是要再一次把那些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英語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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