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的城郊大道上,如椽的夕陽籠罩著廣袤的四野,天地之間,除了兩團模糊的蒼黃與青綠,只剩一片凋敝的荒涼。
形單影隻的小喬,披著一身如銀的縞素,在飛揚的塵土中踽踽獨行。在她的兩邊,衣衫襤褸、提老攜幼的難民們紛紛對她側目而視。即便面容愁苦,她那稀世的姿容還是那樣引人注目。人們盯著她身上純白的絲綢、臉上緋紅的胭脂還有頭上一絲不亂的髮髻,臉上露出鄙夷又冷漠的神情。尤其是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男人們,他們在心裡冷哼,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女人!哼!
小喬很快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合時宜,她漸漸放慢了腳步,心裡尋思著該往哪兒去,才能躲開監視她的人讓自己自在一點。可那長長的難民隊伍灰蛇般蜿蜒不盡,還有那破破爛爛的牛車、瘦馬和他們穿著草鞋的腳丫,在泛黃的土路上掀起一陣陣灰塵,像一陣陣驅之不散的褐色蚊蠅。這些都只能讓她竭力睜大眼睛,勉強看清自己近前的人與物。
她揉揉眼睛,確定離她腳上的白色絲鞋不到一丈遠的地方,有個看上去只有三四歲的小女孩子。這女孩子蓬著頭髮,臉上的顏色黑黃不均,正跪在路邊定定地朝著路邊張望著。小喬暗暗抽了口氣,心臟沒來由地一縮,忙低下頭來,仔細看她面前的一方褐色破布。果然,那破布上用灰色的土末寫著一個斗大的字——售!難以想像,這樣小的女孩,竟然在求售自己!
小喬收住了步子,在那小女孩子面前蹲下,用噙滿悲哀的眼睛默然望著她。那女孩子感覺到了,抬起那張半青半黃、被塵土和浮腫弄得面目全非的小臉。這張可憐的臉上,只有那雙大大的眼睛,還露出讓人憐惜的天真。
「你認得這字嗎?」小喬的聲音輕輕地,怕是嚇著了這小女孩子。
不出她的意料,那女孩子默默搖了搖頭。
「那……這字是誰寫的?」小喬的聲音更輕了,似乎不想碰觸她讓人傷心的往事。她當然知道這女孩子遭遇了什麼,無外乎是戰爭、飢餓和死亡。
那可憐又可愛的小女孩沒有回答她,她只做了一個簡單又細微的動作,便交代了所有痛苦的過往。她平靜地轉過頭去,向小喬示意自己身旁直挺挺躺著的一具屍體。那是一個鬚髮花白的老頭子,他長著和小姑娘一模一樣的長臉、凹進去的深眼窩,因為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不甘心,那又圓又大的眼睛至死還朝著天空不屈地大睜著,似乎在抗拒命運的不公,又似乎在訴說著自己的擔憂。是啊,將這樣幼小的親人孤零零地拋在人世,他又怎會走得安心呢,雖然看樣子他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
小喬鼻子一酸,接住了小女孩轉過頭來平靜回望自己的目光。
「跟我走吧!」她說著便朝小女孩伸出了一隻手。那小女孩的黑眼珠靜靜一輪,便乖乖地站起身,伸出那隻瘦弱不堪的小手,緊緊地抓住她腰上的一條玉帶。
小喬領著那小女孩子一前一後在大路上走著,像兩株一高一矮在風中疾走的花朵。
幾乎在恍惚之間,小喬的心裡突然涌過一陣悲苦的歡欣。她想起了她的周郎,在歷次出征之前他總會對她竭盡溫存。他知道她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倆的孩子。而現在,周郎已不在人世,往事皆成回憶……
從今往後,她只有這一個小女孩。她是在見他最後一面的路上遇見她的,也總算與他們有緣。她會將小女孩當作他們倆自己的孩子來親自撫養。所幸的是,今後她的悲苦將有人聆聽,她也不會再像現在這般寂寞。
就在小喬這樣冥想的時候,身後的荊州城關響起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像從天而降的驚雷,又像從地心升起的痛苦的呼號。小喬一陣暗暗的心驚之後,才聽出來,這是升旗前的鼓號聲,那鼓號如此洪亮激越,以至於小喬不用轉身,也能想見那綉有「周」字的大纛,如何像一個勇猛的騎士在城關的旗杆上高歌猛進。她不無痛苦地想到,這是屬於周郎的時刻,是他的榮耀之光。不過,是在他們眼中,是在包括主公孫權、守城將軍關羽、北方霸主曹操等人的男人的眼中,最讓她氣苦的是,無論她如何勸告,她的周郎始終在他們的隊伍之中。
直至那鼓號如漸歇的疾雨,完全失去了最後一縷潮濕的鏗鏘,她也沒有回一次首,她踩著自己心裡的鼓點前行。
漸漸地,她牽著那小女孩越走越遠,似乎將荊州城完全拋在了身後。要不是那忽然迴轉的,如異軍突起般又一陣鼓聲,她也不會忽然間心中絞痛,倉皇回首——
正如她料想的那樣,她看見那面她無比心愛、無比熱慕的旗幟,正像她最熟悉的那個人,朝她仰面微笑著。她是一直愛著他的呀,既然愛他,也怎能不愛著他所熱愛的一切!她在痛苦中終於緩過神來!
可是鼓聲停息了,天地在瞬間又化為一片靜寂的虛無。
醒悟過來的小喬,任由目光在偌大的荊州城關上下游騁。經歷一番爭奪,荊州城由嚴整變得破敗,如今,經過一番修葺,卻又再次升騰起肅穆之氣。然而,除了那緩緩升至最高點的旗幟,這城池又和周郎有什麼關係呢?只是虛名罷了,只是功用罷了。小喬的目光從旗杆上緩緩降落下來,落在那旁邊的正殿和廟宇。一個念頭又禁不住從她心中升起,只有居廟堂之高的人,才是這城池與社稷的擁有者吧。
忽然,小喬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城關的一角朝自己遙遙地揮手,她心頭一震,定睛細看時,卻見一個朦朧細長的綠影。是青萍郡主!這整個東吳也就只有她還沒有忘記自己,她是了解自己的,只有女人,才會真正地懂得女人。她知道此刻的揮手,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永別。
小喬不自覺地朝那城關多走了兩步,也舉起手臂,朝她揮手致意。
驀地,小喬心裡「咯噔」一下,她忽然看清楚了,青萍動情揮舞著的那隻手,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手,而是一隻慘白的禿腕。可憐的青萍,她似乎已完全忘記,她的雙手因為那架編鐘已被她父親當眾削去!
小喬苦笑了一下,她想起了「壯士斷腕」這個詞語。天下的主公都是壯士吧!為了江山社稷,不消說親生女兒的手腕,就連自己的兄弟手足、生身父母都可以捨棄,更何況一個外姓的武將呢?想到這裡,她的心緒稍稍平靜了下來。沒有什麼痛苦是不能忍受的,如果你能給這痛苦找到一個正當的註解。她這樣想。
大約在一個月之後,趁荊州收復,東吳大赦之機,小喬向主公孫權上書,稱「因周郎猝然離世,睹物傷情,願攜養女回故鄉皖縣,在青山綠水中安度余年」。正如料想的那樣,她很快得到了恩准。兩天之後,她匆匆收拾了行囊,帶著那個在荊州郊外撿來的孤女和幾個自幼跟從的奴僕,風塵僕僕,往故鄉的山水馳來。
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城外山澗一灣溪水旁的幾間茅廬內長住。那裡鄰近深山,地處偏遠,雖風雅古樸,卻鮮少人跡。她帶著新收的孤女和幾個家奴收拾停當之後,每日所做之事,不過是教那孤女讀書識字,自己彈琴作畫,如此而已。
小喬沒法告訴旁人,就在初嫁不久,周郎曾指著這山澗的茅屋,神采奕奕地告訴她,「都說仁者愛山、智者悅水,我卻鍾情於這山水之間。等我東吳疆域既定,我便告老還鄉,與你相攜這故鄉的山水」。小喬一直將這段話銘記於心,並在歷次送他出征前,都提醒他不要忘了這最初的諾言,周郎也每每含笑應允。
如今,周郎的死訊已經昭告天下,可不知為何,當轔轔的車輪駛近這裡,小喬的心卻突突地跳得厲害。好像她的周郎時刻會奔赴這裡,和她履行承諾的約會似的。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自從過了深秋,山裡的空氣一天比一天清寒。這天的清早,水面便飄起了花絮似的飛雪。小喬梳洗罷,便靠在窗前的琴凳上看雪。不知不覺間,那蒼翠山麓上的玉帶,那青黛水面上的漣漪,讓她漸漸陷入了迷思,她想起了連日來經歷的同一個夢境。也是這樣紛飛的雪景,一個高大的酷似周郎的身影,騎著一隻通身雪白的梅花鹿,從遠處的山林間馳騁而來,那鹿角的一邊,掛著那隻周郎蓄意留下的小乳鍾……
「周郎,你還活著……」她撫住那鹿角,又驚又喜。「那是當然,不然,難道你見到的是鬼?」她的周郎一如以往地幽默風趣,他一邊從神鹿的身上跨下,一邊朝她定睛微笑:「其實這也不難,你細想啊,為何全天下都找不到我的屍首,還有,主公為何下詔說我病死?這擺明了是金蟬脫殼嘛!」小喬摸了摸他的胳膊,又來摸他的臉,驚喜又惶惑:「可是,你那個倖存的部下回來說,親眼看見你被關軍包圍,關平將你連刺三槍,其中有一槍,正中心窩……」周郎笑著握住她的手:「這事說來話長,為攻打荊州,我早預備上百死士做我東吳將士的替身。其中有一個,他不但與我長相酷似,且劍法、武功無一不是我親授……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麻痹關羽,讓他以為我已戰死,因此領兵章陵而去。如此,荊州城空,呂蒙方能一舉攻城,我東吳才將荊州收入懷中……」
「啊——」小喬驚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