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回到東吳的懷抱半個多月了,孫權卻還沒有閑暇仔細看一看荊州城內的風光。除了進城的當天上午,沿著城關大道一路馳騁上了城牆,絕大多數時候,他雖身在荊州,心裡的眼睛卻一直在窺視著北邊正在進行的戰事,除了戰事的近況之外,他更關心的,還是這戰事可能造成的後果和影響。現在戰爭基本結束了。關羽被擒,在拒不投降之後被殺,首級被送往曹軍。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他方暫時閉上了內心的眼睛,將目光落到這雄壯又秀麗的城關之上。
歷經這場浩劫,荊州城殘破了,老舊了,好像一個威武漂亮的將軍,一下子進入了垂垂老矣的可怕晚年。在各式刀槍和新式燃彈的進攻下,原先巍峨高大的城牆不再整齊綿延,因為攻守雙方的全力爭奪,藏有各類暗器和弓弩手的磚石被砸壞;兵營、倉庫、大殿內到處是廝殺和搏鬥留下的累累血跡;廟宇和城牆上的旗杆上,各自懸掛著兩具死士開膛破肚的屍體……就連關羽在發兵前下棋的將軍閣,那亭翼、漆柱、長案,也無一不被飛來的長槍箭矢所啄破,只有那盛滿黑白棋子的棋枰,還完好如初……
然而,在那傷痕纍纍的朱紅大案上,安放著一樽頭盔。
這是已故大都督周瑜的頭盔。
孫權知道,這頭盔所放的地方,就是周瑜給關羽拜壽的那次,發誓要將關羽的頭顱所放的地方。他還知道,關羽曾用袖子掃落了周瑜放在此處的酒杯,也就此發誓要讓攻城的周瑜死於萬弩之下!
這是一個布滿戰痕的頭盔,中等大小,因為風吹日晒,歷時太久,已經被磨成淡淡的天青色。
此時此刻,在孫權看來,這頭盔和周瑜真正的頭顱無異。
「公瑾啊——」他一開口,突然覺得喉頭髮緊,眼前一片水潤,忙舉起寬大的袍袖,朝侍從們無奈地一揮手。侍從們小心地退下了。
「公瑾啊!」他咽了一口吐沫,艱難地說下去,「我知道你與我兄長有總角之好、骨肉之情。兄長在世時,常和我母親說起,在丹陽時,若不是你率領兵眾,調發船糧相助,成不了大事。還有後來,我兄長遇刺身亡,臨終前將軍國大事託付給我,那年我才十九歲,東吳只有會稽、吳郡、豫章、廬陵數郡,很多偏遠險要地方還不願意歸附。你和群臣帶兵前來奔喪,別人都以將軍之禮,只有你,用君臣之禮真心待我!」
孫權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似乎在腦中搜索什麼。半日,才又幽幽道:「不過,公瑾啊,人都說,你赤壁一戰聲譽鵲起,曹操來信故意挑撥,還有劉備,說你恐不久為人臣。不少平日嫉妒你的大臣,也在我跟前提及當年你在壽春被袁術招至麾下,說你之所以後來回到江東,是因看出袁術不會有所成。他們向我反證,若當年招你的不是袁術,而是曹操,你會如何?可是公瑾啊,跟你說實話,我既繼承了父兄的基業,就不像常人般氣量狹窄。在我看來,你對我江東算得上是忠貞不二。不僅如此,你還多次勸我廣納英才,招羅天下賢士,我是信你的,也是感激你的!」
一陣微風,像一隻正在從亭閣外面伸來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案上的頭盔。那頭盔巋然不動,似乎真是一個安靜佇立的頭顱,正在耐心地聽取孫權的訴說。
「公瑾啊,我兄長臨終前囑咐,外事不決問周瑜。現如今,你讓我問誰去呢?」孫權長嘆一聲,卻忽然如那轉向的微風似的,突然轉變了語氣,「可是公瑾啊,你怎麼就不明白,荊州,它沒有你想像的那樣重要啊!」
他說了這一句之後,臉上的神色忽然也開始激蕩起來。他站起身,繞著那亭閣轉了幾圈,又走到一處開闊視野處,眺望著澄亮如練的長江。
「公瑾啊,用你兵家的目光來看,荊州關係我東吳命脈,拚死也要爭回。可是你怎麼就不明白,荊州它只是版圖上的一塊,而且是一小塊。而天下大勢,此消彼長。縱然得了荊州,可破了孫劉聯盟,劉備從此一蹶不振,我東吳被曹操統一的日子還會遠嗎?」
風漸漸大了起來,那頭盔依然靜立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當初借荊州時,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可借出去之後,你又幾次三番要我去討回。我沒有點頭,你竟然借拜壽之機自己來和關羽宣戰!我江東雖弱,可又怎能容得下兩個主公呢?公瑾啊,我待你如兄長,可你,又要置我、置整個江東於何地?」
孫權說罷,嘴角須髯忽然一顫,看向那頭盔的目光中忽然就有了一縷恨意。「你這是要置我、置江東於何地?」他重複著這句話,然後,忽然一個急速轉身,從通往城道的亭翼一側走出去了。
在那靜立在紅案上的頭盔眼中,孫權走得那樣匆忙,那樣局促,以至於連他的背影都充滿了未解的憤恨。不過,那頭盔還是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它還是靜靜地、安詳地矗立著。
只有風,呼呼的風,從亭翼的兩側,像兩雙無形的翅膀,急劇地從那頭顱上飛過。
在荊州城內將軍閣中,孫權對著周瑜的頭盔喁喁私語的同時,在許昌曹操的宮中另一具長案上,也安放著一隻精緻的木匣。那是一個烏黑的雕花木匣,邊緣刻有紛繁精美的花鳥圖案,木質香氣馥郁,一看就不是北方土產,而是來自吳郡的江南風物。
「這是從何而來?」曹操站在案邊,在那匣邊來回逡巡著,似乎想從那匣子自身得到答案。
「徐將軍從襄樊命人送來,說是兩天前夜半,有吳軍趁人不備送至營房門口。徐將軍覺得事關重大,不敢擅自處理,只得送回宮中,稟報主公處置!」那案下站著的一名傳令兵垂首答道。
曹操默然半晌,忽然像想起來了什麼似的,跳過去,打開了木匣——果然,那木匣中放著一樽熟悉的頭顱,重棗似的臉龐,朗星般的眼睛,還有那花白的長長的鬍鬚,像一把飄出匣外的拂塵,伴著一陣隨窗潛入的微風,輕輕擺動……
「雲長——」曹操一下子泣不成聲。半晌,才舉起自己的袖口,捋了捋自己的鬍鬚,沉吟道:「果真是你!雲長——你回來啦!」
那傳令兵見狀,早已垂頭叩首,輕輕後退了出去。
可曹操的思緒,卻似乎被那一聲哽咽堵住了。他久久地凝視著木匣中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直至一聲嘆息,如一片沉重的鐵塊從喉嚨里傾吐而出。
「唉——」
他皺著眉頭,扶住長案,在那木匣旁的一張木椅上踉蹌地坐下。因為那位置背對著陽光,他那寬厚的背影便讓整個木匣都陷入了一片陰影之中。
「雲長啊,到了今天,你該看清你那大哥的真面目了吧?他顧惜他那剛剛得的西川,還有那芝麻大的上庸,就這樣讓你身首異處了呀!」
他說到這裡,驟然間張大了嘴,好像是在竭力呼吸,又似乎是替關羽悲傷難過。
「雲長啊,你不要怪我呀,過不了多久,我們也就相會了!到了那裡,你就可以跟著我了——」他說著,又扶著那長案踉蹌著起身,對著門外一聲長喝,「來人哪——」
一個眉目濃重的侍者忙匆匆現身,彎腰道:「丞相有何吩咐?」
「唉——」又是一聲長嘆之後,曹操沉聲道,「傳命,為關羽打造身軀,配其首級,厚葬。」
「是!」那侍從答應著,便轉身往外走。
「慢著,」不待那侍從回頭,曹操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告訴工匠,雲長身高七尺,肩闊二尺八寸,腰圍三尺半,腿長四尺,腳長九寸五分……」
那侍者聞言,濃密的劍眉驚詫地往上一揚,問道:「丞相,您連自個腳多長都不知道,何以知道關羽的腿腳?」
曹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深思的表情。「因為他是雲長不是曹操!唉,雲長啊……」他對著那侍者,悠悠嘆道。
那侍者沉吟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便出門去了。曹操又轉過頭來,繼續凝視著那木匣中的頭顱。
不覺間,繁春和盛夏都已經成為過去,蕭瑟的秋風遠遠地吹來了。不知那匣中的關羽是否也感受到了這一點,曹操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看見一縷灰白的長須正沿著穿堂而來的北風,悄然飄出了木匣之外。
呂蒙和他的五千精兵回到荊州城關時,日頭已經爬上了城牆三尺來高。淡淡的秋霜在古老的城牆上浮動,空氣里洋溢著乾燥寧靜的氣息。和古往今來無數座歷經浩劫的城關一樣,這些磚石、暗孔、裂縫再次散發出幽暗的、古銅色的暗輝。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了,堆堆白骨被埋入城關腳下;一面旗幟倒了,另一面旗幟升起來,可當新的太陽升起來,一切又恢複了原樣。
只有真正經歷過那些戰鬥與廝殺的人,才能細心地發現戰爭給這座城關帶來的所有劫難。呂蒙回城時,便用這樣的細心重新打量這古老的城關。遠遠看去,城牆根部那些古老斑駁的基石如磐石般彼此咬合,宛如人的骨骼。湊近看時,那些暗紅的石紋,猙獰的裂縫,和倔強長於其中的草根與青苔,無一不散發出遒勁頑強的氣息,還有那深扎於磚石上的無數古銅箭鏃和斷裂的矛尖,他們像最英勇頑強的攻城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