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鬼城之後,呂蒙除了履行職責——訓練一百死士之外,幾乎什麼事也不做。每天除了操練、攻殺、睡覺,唯一與外界的接觸就是和那送給養的校尉交談幾句。那校尉本是受排擠才不得不接了這苦役,也就始終沉默寡言,很少說到外面的事情。因此,除了知道江東出兵十萬攻伐荊州之外,其餘一概不知。他既不知道大都督周瑜官復原職,也沒收到任何要用自己或者鬼城死士的消息。但是,憑著一種先天的直覺,他知道離自己領命的日子不遠了。
這是初夏一個陰冷潮濕的夜晚,風暖烘烘地吹著,星星和月光都躲在了厚厚的雲層之後,雜花都開了,空氣里有一股咸腥發黏的氣味。呂蒙正獨自一人,坐在後殿一個結滿蛛網的角落自斟自飲。在他面前,是那支銅簫和一碗顏色發黑的牛肉。自從準備發兵荊州之後,吳阿給鬼城的給養便逐漸減少,酒肉自不必說,就連那米飯菜蔬,也漸漸削為之前一半。呂蒙曾問那送給養的校尉,那人說大都督有交代,開戰後這裡的給養需求會越來越少。呂蒙聽了,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周瑜交代的要將二百死士練至百人之內的話。想明白之後,他也就趕緊加大了對死士的訓練力度,紀律也故意鬆動了。當天早上,有兩人為爭一個饅頭打起來,他故意丟了冷眼走開,結果那兩人的爭鬥漸漸擴大成兩個幫派的爭鬥,有七個人的腦漿進了盛早飯的粥桶。後來這爭鬥的氣氛越來越活躍,幾天前廝殺訓練時,竟先後有十一人死於非命。對此,呂蒙的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轉變。一開始他還常常不忍,後來也就安之若素。他也沒奈何,這是自然淘汰,是戰備的一部分。因此,空氣中這咸腥味,還有這烏黑的臭牛肉,不但可以忍受,而且還讓他有些興奮了。
呂蒙吃了一塊味道發酸的牛肉,又勉強喝了一口酒。忽然將稍稍前屈的脖頸伸直了,盯著前方的目光飄忽了開去。他感到有人正無聲無息地靠近自己,並且似乎有一隻手正朝自己的脖頸後方伸了過來。他腦中一個閃念,立刻猜到了來人是誰。他沒有扭住對方的手腕,也沒有作聲,而是用右手掏出一把匕首,悄悄抵在了那人的腰間。
「嘿嘿……」那人嘿嘿一笑,還是伸出手來,往那碗中拈了一塊牛肉,扔到自己口中。「我肚餓……」他說著,已經將牛肉吞下肚去。
這不是別人,正是呂蒙第一次來鬼城時在門口遇見的骷髏少年,他不僅貪吃好喝,而且機敏異常。這些天來,他因為吃拿卡要和呂蒙漸漸混熟,呂蒙對他比別人多一份熟稔的同時,也多出了一份欣賞。事實上,因為他消息靈通,呂蒙經常通過他向整個鬼城發布消息或命令。他有點像呂蒙在鬼城給自己設置的傳令兵。
呂蒙收起腰間的匕首,將自己面前的那碗酒喝了,又重新斟了一杯,推到他跟前問道:「何事?」
那少年拿起酒杯一仰而盡,又咂摸了一下嘴,嘆道:「外頭來了個死貨,白白胖胖的,像個賬房。要不是你有交代,真想烤了他,那肉肥的哇,讓人看了想流口水……」
呂蒙摸不著頭腦,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截斷他的話嗔道:「什麼人?來幹嗎?」
「不知道是什麼人,他自己不肯說,只說是替大都督送話。」那少年笑嘻嘻地道,一隻手悄悄拿起那酒壺,往懷中塞去。
呂蒙驀然一驚,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少年,飛快奔出大殿。
果不其然,後殿門楣的陰影里正站著一個熟悉的矮胖人影,來人不是別個,正是被呂蒙罵作庸主,一怒之下差點將呂蒙一箭射死的江東主公孫權。
「主公!」
呂蒙作了一個長揖,沉聲道,目光卻並不看向孫權。
孫權仔細看了呂蒙一眼,那目光十分複雜,似乎想關心他的傷勢,又似乎想和他說點兒什麼以表達歉意,可是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無言地抬起右手,將什麼東西從食指與拇指的指縫間自然垂落。
「叮——」
隨著一聲清冽的金屬之音,呂蒙定下神來,他看得分明,是自己脖子里那枚被一分為二的銅錢。不錯,確是大都督派來傳話的人。「三個月後,會有人執我這半邊兵志前來找你。無論此人是誰,也無論此人下達什麼命令,傳達的都是我的話。你即刻率隊出發,完成使命。」呂蒙的耳邊響起了周瑜最後的叮嚀。
「明白了!」呂蒙立刻正聲道,「末……呂蒙在此待命已久!現在聽憑主公吩咐!」他本想自稱末將,後又想起自己早已被主公削職,只得臨時更改過來,臉上露出一縷隱隱的慚愧之色。怎麼說還是他見識短淺,誤會了主公,他心裡想。
孫權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的臉突然沉了下來,厲聲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這次攻打荊州,我軍完敗,大都督周瑜陣亡!江東的軍力、國力消耗殆盡……」
呂蒙大驚,不解地追問道:「大都督死了?這怎麼可能?大都督用兵如神,從無敗績……」
孫權卻不理他的話茬,沿著自己的話頭說下去:「但那只是佯攻,是欺敵。我們真正的主攻,從你開始!」
呂蒙更加震驚了,他瞪大了眼睛,繼續用困惑不解的語氣問:「我?……這是大都督的意思?可是您剛才說,江東的軍力已經消耗殆盡……」
孫權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他的問話,道:「現在關羽已經率軍北上,荊州只剩數千弱旅!這裡的死士,你練至百人以內了嗎?」
聽到這裡,呂蒙已經漸漸明白過來,不錯,所有這一切都是大都督和主公的合謀,戰敗,大都督之死,還有訓練這裡的影子死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關羽以為大都督已死,江東再無交戰之力之後,讓自己帶著近百個影子死士出其不意突襲拿下荊州,這真是從古到今聞所未聞的天下奇謀!
也就是說,大都督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突破了關羽的心理防線,使其徹底恢複了驕矜面目。如此一來,才為江東取回荊州爭取到了機會。
「到今天早上為止,城中有死士九十八人!」呂蒙沉下聲音,鄭重道。
「好!」孫權點頭,厲聲道,「令你率九十八位死士夜襲荊州!天明之前,將荊州守軍全部斬盡殺絕!天明之後,我要進城!」
呂蒙聽聞此令,腦中血液立刻「嗡」的一聲朝周身四肢暢流而去。他此刻的快意,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這不僅是「受命於危難之中」,為江東解難、為大都督復仇,更是天生良將上戰場、英雄有用武之地的發自內心的喜悅。當下呂蒙帶著勃發的殺機,朝孫權匆匆一揖,道了聲:「遵命!」便準備轉身開拔。
「百匹快馬已為你們備妥!就在絕命嶺的山崖後邊!」孫權對著背影喊道。「趕快上路!」這最後的叮囑還沒來得出口,呂蒙的身影已經在大殿門口消失不見。
絕命嶺是吳山一座馬鞍形的山峰,因為山道狹窄、高度奇絕,平日除了飛鳥走獸外,鮮少人跡。百匹快馬之所以被安頓在此,一是杜絕消息外露,二是便於這支奇兵能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荊州。就在這絕命嶺的山崖後面,有一個秘洞,在那洞中有一處隧道直通長江碼頭。自然,這隧道不是天然的,而是受已故大都督周瑜之命,由萬千軍士花三年時間挖掘而成。按照主公孫權的安排,現在呂蒙將率領這不足一百名的死士,打扮成商人的模樣,在江上坐船抵達荊州。
不知天公是順意作美還是故意作難,出發時絕命嶺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銀魚似的雨點在山尖上跳躍著,將崎嶇的山道磨蹭得鏡子般光滑明亮,應著轟隆隆的雷聲,尖利陡峭的山石也在山坡上翻著身,一個接一個地滾落下來。馬蹄、人臉,甚至隨身攜帶的長槍、刀劍都濺滿了泥濘。然而即便如此,除了嘚嘚的馬蹄聲外,整個隊伍卻依然肅靜有序、悄無雜聲。呂蒙帶著九十八名死士,從絕命嶺蜿蜒而下,準備在山下最後一次整頓隊伍之後,便下秘洞、過隧道,從碼頭上船,直下荊州。然而他只顧埋頭行軍,完全不知道主公孫權,也駕著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緊隨其後。
「大家先停下來歇歇腳,聽頭領再最後交代兩句!」
眼見隊伍即將馳下絕命嶺,往那秘洞所在的山崖邊行駛時,呂蒙站到了隊伍的正前方,勒令那骷髏少年在整個隊伍之中來回傳話。
死士們很快止住了前行的腳步,臉上戴著面具的、化著濃妝的、手執奇形怪狀武器的死士們,全都面無表情、眼神獃滯地凝視著呂蒙。沒有人能明白他們此刻內心的所思所想。
「大都督死了!」誰也沒有想到,呂蒙會以這句話開頭,骷髏少年沒有想到,竭力想模仿周瑜的白衣人沒有想到,眾多想攀附周瑜得到榮華的影子們更沒有想到。包括躲在隊伍後面騎在棗紅馬上的孫權也吃了一驚。這些人都是周瑜從各處物色而來,又一手培植餵養到了今天。如今告訴他們周瑜死了,他們還能聽命於呂蒙,不作鳥獸散嗎?
和料想中的一樣,死士們沉默了。因為這是他們聚眾時慣常的表情,因此呂蒙還是沒法知道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但是大都督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