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出征時,是個微雨的早晨。那天小喬起得很早,她知道每逢這樣的日子周瑜都會賞花擊劍。落英與劍鋒,是何等的相通相似,它們都那樣嬌美,那樣稍縱即逝!他曾不止一次這樣感嘆。小喬理解這樣的感嘆,也深以為然。因此,那天,她便穿戴整齊,支走侍女,獨自一人走到後花園,對著一株海棠花樹臨風而立,等著周瑜。
自從周瑜再次被任命為大都督之後,小喬幾乎就沒再見過他了。對此她並無怨言,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只要有戰事,他就會憑空消失。而等到戰事結束,他又會面色平靜、若無其事地歸來。似乎對他來說,那些大戰從來沒有存在過。可是在小喬看來,除去戰前準備、出征、歸來,這些圍繞著戰爭前後的日子,他留給自己的時間是那樣寥寥無幾。因此,他不在她的生活里,而是在一場接一場的戰役里。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和任何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的妻子一樣,她因為愛他,不得不接受那些大戰,甚至愛著那些大戰,因為只有她也愛它們,她才能夠繼續愛他。
真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啊。當一陣嬌蕊似的細雨繽紛墜落,她期待著他走到自己身後,微笑著這樣調侃。然後,她就會轉過身來,什麼也不說,只用自己閃亮的充滿愛戀的目光深深地注視著他。
如此這般,便算是他們夫妻最後的離別了。她這樣料想時,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可能會連自己這一點微弱的要求也無法滿足她。
果然,直至那細雨飄灑起來,變成淚珠似的斷簾,還有後來,雨滴漸漸停住,雪白的天光如同烈焰照亮了整個花園,她的周郎也沒有出現。
他就這樣走了,沒有回家,沒有和她打個照面,甚至沒有留下一句話或者一張便條。他真狠,他真絕情。這兩句話像一枚錢幣的兩面不停地在她腦中旋轉著。
她只管站在那裡怔怔地想,也不知道那雨後的海棠花一陣陣被風吹拂,落了她一頭一身,直到正午的太陽光熱辣辣地穿過花樹,刺痛她紅腫的眼睛,她才抬起頭,收了眼淚,失魂落魄地往大堂方向來。她心裡又生出渺茫的希望,興許他派了人或者留了口信,而來人不知道她在花園。儘管事實上,她知道這樣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匆匆從後門繞過屏風走入大堂,一路上除了家裡的僕人誰也沒有遇見。她的願望也就像漸漸癟下去的氣球落了空。她不得不四處打量這熟悉的大堂四周,這是周瑜在家時接待客人的地方,也是他們夫妻倆夫唱婦隨、奏樂舞蹈的場所,這裡隱藏著她多少激動歡樂的回憶,而此刻,這些都變成了一種錐心的失去的痛苦。
沒有,沒有人來,更沒有信。她失望地看著空蕩蕩的大堂,絕望的沮喪一下子攫住了她,她扶住一張躺椅,一陣劇烈的心痛帶來的眩暈幾乎讓她跌倒在地。
也許是上天在憐憫她的痛苦,就在這時,一陣從窗外吹來的涼風,透過她的衣袂,遙遙地朝大堂吹來。好像做夢似的,她忽然聽見了那編鐘的嗡鳴。她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她以為自己是因為過於傷心產生了幻覺,可等到她再度睜開眼睛,卻發現昨晚還光禿禿的鐘架上竟然吊著一隻小小的乳鍾。此時它正在金色的陽光下閃耀著,隨著微風發出丁零零的清音。小喬又驚又喜,雖然內心深處的憂傷依然無法排遣,可她的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她凝視著那可憐又可愛的乳鍾,一步步朝它的影子走近。
她已經看見,在那靠北的屋角一隅,癱坐著一位受傷的老甲士。他的傷勢大概不輕,因為他的臉色和小乳鐘身上的青銅相差無幾,而且他可能也快到退役的年紀,因為他臉上的皺褶也幾乎和乳鐘上的銘文一樣精細深沉。他看見小喬朝自己走近,忙掙扎著站起身,彎腰施禮。
「您是誰?這鐘,又是怎麼回事?」小喬指著那已經靜止下來的小乳鍾,壓抑著自己的激動,輕聲問。
「稟夫人。」那老軍士劇烈地喘息著,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回答:「當初化鍾時,大都督暗中違抗了主公令,私藏下這隻鍾,他知道夫人最喜愛它。今晨,大都督令我把這隻鍾送來……」
因為過度的疲憊和傷心,小喬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不過「大都督」幾個字連著兩次清晰地傳到她的耳中,她的心尖一顫,尤其是後來又聽到「今晨」「送來」等字眼,終於忍不住顫聲道:「周郎!周郎他現在在哪裡?他怎麼樣?他好嗎?他好嗎?」她接連問了兩次「他好嗎」是因為今天早上沒有等到他來告別,現在他又託人送來這小乳鍾,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有了某種難以描述的預感和痛苦,都在將她往那個她不敢想卻不得不想的可怕方向去了。
果然,她聽見那身心疲憊的老甲士,用沉毅卻不乏傷感的語調回答:「大都督說,他在荊州等你。」
小喬聞言,周身血液一涼,幾乎不能再呼吸。
那老甲士卻似乎沒有看出她的任何異樣,而是和開始一樣,平靜地彎腰施禮,離去了。
小喬慢慢回過神來。在荊州等她,這是前所未有的叮囑,他從來沒有要求她離開過吳宮,更不要說去戰場了。他讓她去,而不是他回來,除非……想到這裡,她渾身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不過很快,她的腦子又飛轉了起來。也不一定,荊州,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尋常,也許他是想讓她親眼看見他的勝利,分享他的快意……
她一邊在腦子裡胡思亂想,一邊眼中噙滿熱淚痴痴地望著那小小的乳鍾。俄頃,她終於拿起那一直留存在錦墊上的鐘槌,走上前去輕輕敲擊起來。它還是那樣古樸、精巧,充滿不可思議的盎然詩意。可是小喬既看著它,又沒有看著它,既聽見了它,又沒有聽見它。她的目光、她的耳邊,充斥的全是她的周郎,那最後一次相聚,她滿懷欣喜為他擊奏新曲,他那憂鬱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周郎,你聽……」她閉上眼睛,用耳語般的聲音喃喃自語:「不過,你只可以聽,不可以瞎想,尤其是聯想到自己身上,這不吉利,對你我不好……」
小喬冥想著,兩隻手卻沒有空閑,而是裊裊婷婷地繼續敲擊著這碩果僅存的小乳鍾。那小小的乳鍾本該發出單調的細高音,然而,彷彿如有神助似的,那鄰近的一片片虛空,卻自動發出一陣陣黃鐘大呂之聲,空氣中浮動著小喬臆想中的那首新曲——來自那篇寓言的靈感之作。
小喬的臉上露出如夢如幻的神情,為了配合那鐘聲,她竟和那次一樣,在來回擊奏時翩然起舞……
在前胸連續中了三刀之後,周瑜的步履就無法自控地踉蹌起來,雖然為了勉力振作,他輪番兩次,將自己的長劍插在地上,扶著那劍柄略事休息,可是漸漸地,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染紅了他腳下荊州的土地……
「噗——」「噗噗——」一刀、一刀、又一刀……木槌般粗澀的擊打感一次次敲擊著他的後背、大腿,還有,他的腹部……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剛剛受傷時那種錐心的疼痛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單調的讓人安心的摩擦聲。不過是青銅硬鐵與血肉之軀的摩擦與鑲嵌。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就是他慣常的自矜的那種微笑。
是啊,他怎能不微笑?他這一生,何其幸福,何其完滿。他為了江東的版圖,征戰一生,從無敗績。他娶了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而且她與自己傾心相愛。
「噗」又是一刀,這一刀彷彿是關軍對他心存憐惜,他們故意避開了他的要害,輕輕揮砍在他的手臂上。他與他那把長劍已經與他們搏鬥得太久太久,他們膩煩了、厭倦了,也害怕了,於是想出一個簡單的法子,通過砍斷他的手臂,讓他的長劍脫手,以方便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周瑜很快明白了他們的這層意思,他迅速將長劍從右手換到左手,同時整個人攢足所有的氣力往下一蹲,躲過了這把砍向手臂的長刀。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他生平第一次高估了自己——他已沒有足夠的氣力閃避任何武器,他跌倒了,重重地摔倒在那刀鋒之下,再也無法站起。
一層層關羽的甲士圍繞著他,他們用手裡的刀劍在他的旁邊戳戳點點,有的甚至將劍鋒戳到了他的手指和腳趾,他們越來越疑心,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卻再次掙扎著,用右手摸到了自己的劍柄,並緩緩地將長劍插到地上,再次扶著那劍柄站了起來。他驕傲地望著那些甲士,並昂起頭往頭頂的城關處張望,他知道,關羽正站在那裡,遙遙地注視著他。
他沒有猜錯,雖然他的眼睛已經模糊,無法看清那遠遠的剪紙般的人影,可是憑著不需要思考的直覺,他知道那人就是關羽。
確實,那佇立在高高的城關之上,靜靜眺望已經身受重傷周瑜的人確是關羽。他不但結果了瓮城內外數以千計的吳軍,而且在那裡指揮關平,在徹底摧毀了攻城站台之後,將那變幻多端的戰船全都從底部鑿穿。周瑜有研製多年的新式武器,而他只要尋常的土辦法;吳軍有咄咄逼人的攻城士氣,而他關軍,只需要平時操練的平常心。只有一點讓他吃驚,就是周瑜竟然這麼容易就要死了,他真是既高興又悵惘。高興屬於大腦,他知道自己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而悵惘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