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城!鬼城!

呂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他醒來的那一刻,他看見夕陽正照在美麗的吳山山澗,四周滿是芳香的青草和燦爛的花朵,一切都和他最後一眼看到的一樣……沒想到陰間的吳山也這樣壯美!他暗自納悶。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他還是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劍鞘,他已經忘了,在激怒孫權的前一天,他已經被貶為步卒。可是蹊蹺的事情發生了。那劍鞘還在,不但如此,連那劍、那刀、那匕首,全都在離他不遠的伸手可及處。他突然也就清醒了,一骨碌從地上躍起。就在他低頭的瞬間,他看見自己胸前裹得厚厚的雪白的繃帶,因為他的剛剛發力,那繃帶的邊緣正滲透出新鮮的血跡。還有,在他剛剛站立起來的地方,那原先放置鳥網處,突然多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包裹。他忙一把扯開,是一本他正在練習的劍譜、兩件換洗衣裳和兩塊行軍乾糧。

他這才完全清醒,他沒有死,主公沒有殺他,不過,因為他面辱主公,東吳已容不下他,有人安排他離開這裡。

想清楚了這些,他背上那小小的包裹,撿起自己的刀劍和匕首,起身朝吳宮的方向拜了兩拜。而後,便沿著一條荒無人煙的山道走了上去。他只知道自己要離吳宮遠遠的,可是具體去哪裡,他一時還想不明白。

春夏之交的吳山正處於最美麗的時節。一座座青山像碧綠的石枕橫在溪頭,溪水如同晶瑩的玉帶,將一條條山道緊緊地環繞。呂蒙迎著絲綢般柔軟的春風,呼吸著蜂蜜般香甜的山氣,竟然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快與愜意。

然而,在他爬到那寂靜山道的大半,準備坐下稍事休息時,忽然聽到一陣低沉的簫音。

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坐在前方層層疊翠的山林之中,那人手執一支烏簫,頭也不抬地嗚嗚吹奏著。他的眼睛根本沒有看到呂蒙,也沒有看向自己手中的簫孔,他正凝神望著一隻翩翩而來的蝴蝶。那美麗的生靈似乎能聽懂這美妙的簫音,它在他的肩頭繞來繞去,在烏簫的洞口逐個探尋,最後,竟然停在了那端凝不動的簫端。那人微笑著,停止了吹奏,深情地注視這隻蝴蝶。那蝴蝶也似乎感受到了什麼,緩緩擺動著透明的翅膀,像是和他互通款曲……

「大都督!」呂蒙走到他跟前,雙臂交握著,深深彎下腰去。

那蝴蝶受到驚擾飛開了,周瑜抬起頭來,一臉平靜地望著呂蒙。

「我那樣怒罵主公,他本該殺我才是。沒想到只是將我趕出了都城。為什麼?他為什麼不殺我?是大都督救我的嗎?」

呂蒙沙啞的嗓音讓周瑜目光閃動。

「不是。」他答道。

「那又是為何呢?」呂蒙陷入了遐想。

「不必多想,想也無用。」周瑜用亮晶晶的目光看著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你命不絕,總是因為事未了。」

「何事?」呂蒙詫異地問。

周瑜定定地望著呂蒙,良久,忽然做了一個深深的折腰動作,跪在了呂蒙的面前,揖拜道:「我有一件大事要拜託你。」

呂蒙的目光也閃動起來,顯然,這一連串不平凡的遭遇早已在他心中埋下了預感的種子。他凝立著,一動不動,只肅聲道:「如能為大都督而死,呂蒙快哉!」

周瑜起身,用一根食指遙指山峰一側的天邊,問:「看見那片山峰嗎?」

呂蒙一眼望去,見是吳山山峰中最巍峨的一座,人稱「絕命嶺」,便道:「看見了。」

「那山峰後面有什麼?」周瑜問。

「那兒有一座廢城。已經荒廢一百餘年了,周圍百里無人敢居住。傳言那城裡有魔障,入者暴病而亡。所以都叫它鬼城。」呂蒙答。

「正是!」周瑜高興地點頭,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那你可知道,兩年前,那鬼城裡進駐了千餘名亡命之徒,他們不是自發去的,而是我從各處尋來的。他們別無所長,只每日以攻殺為樂。兩年多下來,相互廝殺得只剩下二百餘人。但這二百餘人,個個堪稱死士,個個能赴湯蹈火,飛檐走壁,個個打不死砍不爛,冷酷無情,嗜血如命。」周瑜一口氣地說下去,幾乎可以用滔滔不絕來形容。

「哦!」呂蒙詫異道,「他們如此亡命,總有所圖吧,總當有個念頭吧?沒有人天生喜歡攻殺!」

「問得好!」周瑜的微笑愈發沉著,「他們的念頭就是,有朝一日殺進吳宮,斬孫權,奪大位,擁我做江東之主!這樣一來,他們自己也會拜將封侯,得到終生的富貴。」

呂蒙面露駭然之色,他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

周瑜卻看透了他的心事,他轉過頭來,用亮得怕人的目光逼視著他,似乎要將他內心最深的隱秘自動浮現出來。他厲聲道:「當主公那支利箭射來時,你也生過類似的念頭吧?」

呂蒙像被什麼燙著了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他慚愧地垂下頭,不敢再看周瑜。

「我拜託你的,就是要你去做他們的首領!他們雖然悍勇,卻只會搏命而不知兵法。我要你去訓練他們,把他們練成既能搏命也能聽命的戰士。在三個月內,將這二百人練至百人以內!」周瑜厲聲道,完了,又加了一句作為補充,「因為人多無用。」

「知道了,大都督給一道令符,我這就去鬼城。」呂蒙慨然答道。直到這時,他的勇毅和果敢才完全顯示了出來。似乎他答應的,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周瑜滿意地看到這一點。

「令符無用,他們不認。」周瑜笑道。

「那麼,我又如何讓我們認我?」呂蒙面露狐疑。

周瑜把手中的烏簫遞給了呂蒙,指點道:「你執它入城,直至後殿正中,吹響長簫。他們便會一切聽命於你。」

呂蒙接過那支烏簫,沉著道:「末將明白了。」

「還欠一個東西!」周瑜深深地注視著呂蒙,似乎那是一個難以啟齒的東西,在考驗他們之間的信任。

「大都督儘管拿去!」呂蒙挺了挺身子,「呂蒙這條性命早就是大都督的!」

周瑜卻只是笑了笑。「把你的兵志給我!」他說。

呂蒙忙摘下脖子上的吳錢,默默交給了周瑜。

周瑜接過,突然「嘎」的一聲將其掰成兩半。他留一半執置於掌中,另一半遞給了呂蒙。「三個月後,會有人執我這半邊兵志前來找你。無論此人是誰,也無論此人下達什麼命令,傳達的都是我的話。你即刻率隊出發,完成使命。」周瑜盯著他的眼睛,下了最後的命令。

呂蒙的回答只有一個簡短的「是」字!而後,他便低下頭,雙手執簫,朝周瑜匆匆一揖,飛快地掉頭下山去了。

孫權回到吳宮的時候,已近子時,群殿的燈火幾近熄滅,直至走到大堂近前,又見幾簇燭火在明亮地搖曳。按照宮裡的規矩,陪侍的宮女們都休息去了。盤坐在錦墊上的,是幾個衣著淡雅的樂女。她們正按照他的命令,演練擊奏鍾樂。

一眼望去,那剩下的編鐘和賜給大都督府的那座毫無區別,一樣的輝煌精美,一樣分上中下三排,近看好像高高懸掛的古老戰陣,遠看像燦爛的花朵;一樣按由大及小的順序,分為琥鍾、贏司鍾、揭鍾和最大的一座大傅鍾。

孫權從宮門外踱入大殿時,樂音正行進在沉緩的低音部分,他的情緒本來低沉,聽著這樣的奏樂,覺得正暗合自己的心境,不覺將腳步放得更慢了些。

鐘聲像一條奔流在大河底部的暗流,發出一陣陣低沉又深邃的回聲,令人想起那最遙遠最隱秘的內心世界……

孫權聆聽著,漸漸墜入了自己的心事之中。然而,忽然之間,一個月牙臉的樂女在敲擊最右邊的大傅鍾時,手腕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臉色一下子變成灰白。那音不對!她的表情在說。很快,在身旁踱步的孫權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停下步子,沉吟著。可其他的樂女卻全然未察,那鐘聲高高低低,繼續往前。然而,又是一個低音出現了。那月牙臉的樂女面露驚慌,不得不再次硬著頭皮擊打了一下大傅鍾。果然,那殘缺的破音又一次奏響了。

「停!」孫權厲嗔道,同時望向那個樂女。

那可憐的樂女瑟縮著身子,臉上一絲血色全無。

「都下去吧!」孫權朝她們揮了揮手。

樂女們驚惶地站起身來,迅速又小心地退出去了。

孫權走向那座大傅鍾,湊近了,細細端詳,那大傅鍾燦爛如故,卻看不出任何異常。

孫權圍著那大傅鍾緩緩地踱著步子,在走到那鐘身背面時,突然愣住了。有拇指那樣大小的一塊,粗看與其他部位無異,細看卻閃著不一樣的暗光。那金屬表面明顯被什麼人用刀劍之類的利器削去,露出更加柔軟平滑的內部截面。孫權湊近了看時,果然看見那截面上鍥著兩行細細的用劍鋒刻下的小楷,寫的是:「吾命不絕城不下,吾命絕而城得。」

孫權又是一愣,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是何人所寫,這字又是什麼意思。他踟躕著、沉思著,凝視那字跡半晌之後,忍不住仰天長嘆,含淚自語:「公瑾有取荊之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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