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坑奇案

張保慶在炕上躺了兩個月,當中正趕上過年。關東過年可了不得,一進入臘月屯子里就開始殺年豬,平時打獵存下來的肉乾也都拿出來備上。到了臘八這天,家家戶戶爭相起早煮臘八粥,因為有個老說法——煙囪先冒煙,高粱必紅尖,無非圖個好兆頭。臘月十五開始換飯、辭灶、燒香、趕集置辦年貨,一天比一天熱鬧。所謂的「燒香」,是請人「跳單鼓」。四舅爺這地方,燒香分為十二鋪,也叫十二鼓:第一鋪開壇,第二鋪請九郎,第三鋪開光,第四鋪過天河,第五鋪接天神,第六鋪闖天門,第七鋪跑亡魂圈子,第八鋪接亡魂,第九鋪安座,第十鋪排張郎,第十一鋪請灶王,第十二鋪送神。整個儀式包括祭祀列祖列宗,並且把天上地下各路神仙請到家供奉一遍,趕等吃飽喝足了再送走。頭四鋪在堂屋裡進行,對著供在北牆上的家譜,後八鋪在門口進行。跳單鼓的多為好吃懶做閑散人員,除了掌壇的,其他人統稱幫兵,只是湊熱鬧幫忙,混一頓吃喝,所以當地人說「守著啥人學啥人,守著單鼓跳假神」,意思是這幫人「打單鼓混肉吃」。條件好的人家講究燒太平香,從頭到尾、完完整整跳十二鼓。條件一般的至少也跳「開壇、請九郎、開光」這三鼓。臘月二十三是辭灶的日子,給灶王爺擺上供品,關東糖是必不可少的。老輩兒人叨念幾句「灶王老爺本姓張,騎著馬挎著槍,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過了這一天,屯子里家家戶戶都要燒香,祭祖的祭祖,敬神的敬神,跳單鼓的進進出出、你來我往,山裡一下變得熱鬧起來,多了很多生面孔。

臘月二十六這一天,輪到四舅爺這個屯子燒太平香,四鄰八舍都在忙活,做供菜、蒸饅頭、蒸面魚,張羅供祖宗,戲台上擺一個高粱米斗,插上兩支箭,請了不少跳法鼓的,還演了一出《唐王征東》,別的屯子也有許多人來看,敲鑼打鼓挺熱鬧。張保慶剛被人抬回來沒幾天,一個人躺在火炕上養傷,有心出去看熱鬧,奈何下不了地,瞅著《神鷹圖》發獃。相傳此畫用神鷹血畫成,按崔老道的話說「除非天子可安排、諸侯以下動不得」,沒有面南背北、裂土分疆的命,絕對留不住這張畫,馬殿臣得了寶畫《神鷹圖》,當上了關外的金王,如今《神鷹圖》落在我張保慶手上,是不是也該我發財了?他想是這麼想,心下卻覺得沒底,發大財哪有那麼容易?在天坑中見到了馬匪埋下的九座金塔,還有地脈盡頭巨大無比的寶藏,不也是一個大子兒沒帶出來?另外寶畫《神鷹圖》在地底掛了幾十年,畫跡受損嚴重,顏色幾乎都沒了,這還能是寶畫嗎?

張保慶正在炕上胡思亂想,忽然發覺有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當時四舅爺老兩口都在外忙活燒香供神,屋裡只有張保慶和白鷹。他見來人鬼鬼祟祟,不像是串門的,剛要開口去問,白鷹已然飛了過去,門外那個人連滾帶爬地跑了。張保慶怕傷了人,連忙喝住白鷹,見鷹爪之下抓了一頂狗皮帽子,應該是門外那個人的,可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尋思可能是自己從馬匪大宅中帶出來的大葉子皮襖太招人眼,讓賊惦記上了,有賊來偷他的皮襖,他也沒太放在心上。因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僅有人惦記他的大葉子皮襖,得知深山老林中有馬匪埋下的財寶,還有許多膽大貪財不要命的人結夥進山找尋,卻無不空手而回。這也並不奇怪,持續的狂風過後,林海雪原中根本留不下人的足跡,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茫茫白雪,你讓二鼻子自己再回去,他也找不到那個與世隔絕的天坑了。上了歲數老成持重的就告訴他們:「自古道『窮有本,富有根,外財不富命窮人』,命里不該是你的財,即便你掉進寶山金窟窿,都別想帶出來一星半點兒,哪怕帶得回家,那也是招災惹禍,能活命出來已經該燒高香了,何況得了三件上好的貂皮襖,還有一張寶畫《神鷹圖》,怎麼還惦記去找別的東西?」

轉年開春,過了鷹獵的季節,鷹屯搭起法台,鷹屯的人們必須在這一天將獵鷹放歸山林。這是祖先留下的規矩,再好的鷹也得放走,好讓它們繁衍後代,保持大自然的平衡,這個規矩和天地一樣亘古不變。否則年年捉鷹狩獵,山裡的鷹遲早被捉絕了,到時候屯子里的人全得喝西北風去。張保慶縱然有千般的無奈萬般的不舍,也不得將他的白鷹放掉。白鷹在上空繞了三圈,似乎也在與張保慶作別,終於在鷹屯老薩滿驚天動地的法鼓聲中,振翅飛上了高空。

張保慶不能賴在四舅爺這兒一輩子不走,他和白鷹一樣,該回自己的家了。簡單地說吧,回去之後一切照舊,在家待了些日子,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之前跟四舅爺在林子中逮大葉子,意外撿到一個蛋,孵出一隻罕見的西伯利亞白鷹,又和二鼻子兄妹打賭上山捉狐狸,遇上暴風雪和吃人的猞猁,誤入天坑大宅,找到了馬匪的寶藏,這一連串的經歷,如同做了一場夢,而今再次過上了平常的生活,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橫不能成天在家混吃等死,又什麼都不會,雖說會打獵,可在城裡上哪兒打去?也看得出老爹老娘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可都為他起急。

其實按表舅的想法,還是去飯莊子當個服務員,那才是條正經出路。常言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一家子都干這個,從他爺爺那輩就是跑堂的,現如今是新社會了,商店的營業員、飯館的服務員可都是肥差鐵飯碗,於是跟張保慶說:「你這麼大的人了,整天混日子可不成,這跟二流子有什麼分別?甭說別的了,我還得托關係讓你來飯莊子上班,這一次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你必須給老子去。」

張保慶也不願意在家裡吃白食,但他認準了一點,死也不去干這個光榮的服務員。

表舅心裡這個氣啊!掰開揉碎了跟他說:「你以為這跑堂的好乾?咱家裡頭打你爺爺開始就干堂倌兒,也是這一行里響噹噹的人物。那時候跟現在可不一樣,有道是『想要讓人服,全靠堂櫃廚』,堂倌兒是排在頭一個的,那是飯莊子的臉面,都得有真本事,眼神兒活泛、手底下麻利。你比如說幾位一進門跑堂的先拿白手巾給撣土,嘴上還得一通招呼,認不認識都得充熟:『來了您哪,有日子沒見,您可又發福了,看這意思買賣不錯,又發財了吧?今天想吃點兒什麼?我讓大廚賣把子力氣,把看家的本事都給用上!』這幾位一聽這話,好意思吃幾碗素炒餅嗎?肯定要客氣幾句,可還沒等開口,跑堂的一嗓子:『樓上的把茶壺、茶碗燙乾淨了,幾位大爺二樓雅座,裡邊請了您哪!』這一嗓子得讓樓上樓下連帶後廚全聽見,為什麼?一是告訴後頭的人,來了有錢的主兒了,二也給這幾位長長面子、抖抖威風,正所謂『響堂,鬧灶,老虎櫃』,嗓子不夠響亮當不了跑堂的。再點頭哈腰一路小跑兒把客人請上二樓,不等幾位互相推辭,跑堂的已經給安排好座次了,誰是主誰是賓沒有瞧不出來的,這點兒眼力見兒是最基本的,把掏錢請客的這位讓到上座,擺上瓜子、花生、乾鮮果品,一邊斟茶倒水,一邊問:『您了吃點兒什麼?』如果是不常來的,不知道有什麼好吃的,跑堂的給唱菜牌,一路路菜名一口氣背下來,連個喯兒都不打,分出抑揚頓挫,唱出高矮音兒,口甜得比唱戲還好聽。如果說是熟座,再趕上這幾位也是外場人,乾脆甭點菜了,擺擺手跟跑堂的說:『你瞧著給掂配幾個菜吧。』這時候全憑本事了,有會說話的堂倌,這一桌酒席能賺出半個月的錢來,還得讓這幾位明知挨了宰,又說不出二話來:『得嘞,幾位大爺,您可都是吃過見過的主兒,既然賞給小的這個臉,上不了席的東西可不敢往您面前擺,不能找您大嘴巴抽我不是嗎?後廚剛進了海參,鮮的,掛湯帶水兒連夜坐船過來的,哪一根都有胳膊這麼粗,渾身上下刺兒是滿的,當真是上等的東西。我們廚子是山東人,扒海參那叫一絕,我讓他伺候您一道。海里的有了,再給您來個山上的,可不是在您幾位跟前賣派,我們這兒存了幾節鹿尾兒,這玩意兒可稀罕,蒸鹿尾兒在過去專給皇上老爺子吃,如今也就您幾位配吃這東西,旁人看一眼我都不給。再給您來個天上飛的,我們老闆託人從東北捎來兩隻飛龍鳥,常言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龍肉可不是真龍肉,說的就是飛龍鳥,我們老闆原本想孝敬他爹的,我一會兒跟他說說,先給您幾位安排了,您可比他爹還疼他呢!海陸空齊活了再給您添道素菜,由打藏邊過來的白松茸,小火兒煨上,隔二里地都能聞見香,高湯勾好了再拿芡這麼一澆,夾一筷子擱嘴裡不用嚼,自己個兒往肚子里跑。冷盤兒、燒酒我給您安排,別點太多了,咱有錢也犯不上玩兒命花不是?』這幾位心說:還沒玩兒命花呢?合著你們飯館全指我們開張呢?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抬屁股走人可太沒面子了,咬牙瞪眼把這頓飯吃下來。跑堂的送完牙籤、漱口水,還得過來跟您客氣:『幾位爺,我伺候的也不知周到不周到,反正其他桌兒我不搭理,專跟這兒等您吩咐,他們愛樂意不樂意,誰讓我就愛伺候您呢!』這話什麼意思?要賞錢唄!到了月頭上這賞錢可比工資多了去了。所以說飯莊子生意好不好有一大半是看跑堂的本事,干好了掌柜的都得高看你一眼,但是那是舊社會了,現在賓館、飯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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