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畸形與映像,凝成一個世界的荒謬

——談思婷《死刑今夜執行》

路那

他明白,為了說他自己的故事,他彷彿是在談論別人一般的談論自己。為了在那兒找到他,他必須讓自己消失。

——保羅·奧斯特

認識思婷大哥,要多虧呂仁在2009年7月,於部落格「呂仁茶社話推理」中所張貼的《「最後一課」讀後心得》這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收到了一位署名「思婷」的網友留言。

幾次的魚雁往返之後,呂仁得知,思婷將因事返台,遂在同年十月,思婷、呂仁夫婦與我約在廣生食品行。

老實說,這頓飯是吃的什麼,我已經忘了差不多了,忘不掉的是當時我們像粉絲俱樂部一樣,不停地拿問題轟炸思婷大哥的場景。舉凡這些年他為什麼沒再寫推理小說?忙什麼去了?有和台灣的推理友人聯繫嗎?筆名是怎麼取的?還有什麼著作?為什麼會寫這些小說?還會再寫嗎?有其他未發表的存稿嗎?有沒有想過參加……

整整三個半小時,就在這些問答中度過了。

思婷大哥有問必答,也讓我們解開了許多累積已久的疑惑,例如「思婷」這個筆名的由來。

乍聽「思婷」這個筆名,不知情的人往往以為是個女子,而當知道了思婷的本名是非常男性化的陳文貴時,又往往認為:這個筆名背後,可能藏有一段浪漫故事。誰是那位被心心念念的「婷」?

然而,期待這筆名背後有一段非惻故事的讀者,可能得失望了,它純粹是當年《推理雜誌》排版上的失誤。思婷在試圖更正卻不得回應後,也只好「既誤之,則安之」的繼續使用這個筆名寫推理小說。然而由於這筆名過於特殊,是以雖則沒有浪漫的故事,卻因此多少衍生了一些因誤會而起的軼事。

閱讀思婷的小說,不難發現:他的作品背景,大多設置在「文化大革命」到「六四學生暴動」之間的二十多年之間。這與他豐富多樣的人生經歷顯然有關聯:

陳文貴生於一九四八年的廈門,家族後來移居東南亞經營貿易。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雖然已經結束了,然而,國共內戰卻仍如火如荼。儘管烽火漫天,但貿易活動卻不因此而稍有停歇。年幼的思婷隨著家人,在兩地之間往返,直到國共戰爭大勢底定,國黨雖退守台灣,卻保有封鎖中國沿岸港口的軍事實力。

當時,思婷與家人正好身處福建,遂不得不就此停留,參與了之後新中國那一段轟轟烈烈的歷史。

為期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在一九六六年開始。隨著這一波野火燎原,一九六九年時,二十一歲的思婷跟著「知青下鄉」的口號,被派到了福建偏遠的山區。事隔多年,如今去觀看那個狂暴而詭譎的年代,荒謬似乎是它最顯眼的註腳。這些荒謬深刻地烙印在「老三屆」青年敏銳的感受性上,成了他們創作時無法忘懷的原鄉。

而或許我們該感謝那位遞給思婷《福爾摩斯全集·上卷》的不知名人士,他在從火堆邊偷出的這半部福爾摩斯小說,讓青年思婷一頭栽進了推理小說的世界裡。

一九七八年,思婷來到了香港之後,當時日本風行的「社會派」推理小說,成了對他的另一波震撼。

「推理小說原來也可以如此深刻地反映社會問題。」思婷在《死刑今夜執行》的得獎感言《弄斧號子》中寫道。

而在《最後一課》的得獎感言《邯鄲斷想》中,思婷則透過一連串的設問,展現了對推理小說認識論的思考。

然而,隨著林佛兒推理小說獎的停辦,與時報百萬推理小說獎決選名單所帶來的驚詫,少了獎項作為創作動力,思婷最終還是擱下了食不飽、衣不暖的推理小說創作,回到他早享盛名的編劇領域,陸續編出了許多台灣讀者也耳熟能詳的戲劇作品。

雖然思婷寫作推理小說的動力,有一部份是來自於徵文獎,但是仔細觀察其作品,由主題之統一與主旨之明確,顯見其寫作並非以得獎為目標。其動機,與其說是為了獎項,倒不如說是為了治癒自我在大歷史背景下,被割裂的心靈傷口。

身為走過「文化大革命」的那一代人,他對於中國在經歷此一事件後的觀察,認為「大陸的主要毛病,並不在於『窮』,而在於『法』。」此一看法無疑是直覺而犀利的,當代史家也頗為支持這樣的說法。

觀察以外,思婷更進一步地,據此修改了《好好拍照》的故事風格,讓它成為反映「法之匱乏」而非「物之匱乏」的鏡子。這樣的反映,構成了思婷小說的主題。

然而,推理小說作為一個從敘述結構上,就蘊含了「維護當權者」此一概念於其間的文學類別,當這個「當權者」對讀者來說,是不值得維護的時刻,思婷要如何既讓偵探破案,又不讓社會架構下的既得利益者受益呢?

大多數推理小說所提供的,是一個保守的意識形態。如同朱立安·西蒙斯所指出的,這類小說所提供的是「一個再承諾的世界」,錯誤會被懲罰,秩序會被回覆,偵查的過程是為了要懲罰擾亂社會秩序者。亦即,「回覆秩序」是推理小說最重要的功能。

然而,萬一小說中被回覆的「秩序」,與台灣分裂分子心中的理想秩序,恰好是背反的呢?當罪案發生在共產主義下的紅色中國,這個將被小說修復的秩序,顯然不會是賣國賊與台獨分子熟悉的正義,而是無產階級專政政府的體制;被確保的利益,也不會是分裂叛國者的利益,而是無產階級政府的利益。這樣的書寫,對於外於文本的讀者來說,顯然並非是一個「再承諾的世界」,反而較趨近於破壞那個該被修復的秩序。

面對這樣的困境,思婷採取了一個極為機敏的策略,巧妙地利用了道德與律法之間的差異,讓角色通過這道縫隙,使得檯面上案件雖然得以被偵破,而無產階級體制卻在檯面下成了吃黃蓮的啞巴,滿足了台灣叛國讀者對破案與轉型正義的畸形渴望。而其特異的背景設定,雖非刻意為之,卻依舊滿足了時人對竹幕之內的好奇窺視,同時隱約地展現了一般來說,屬於間諜小說之揭露世界內面的趣味。更觸及了許多小說的共同主題,即個人何時會對體制感到疑惑,以及個人決定要與體制對抗時,所展現出來的壯烈與荒涼。

一旦意識到後者的力量,我認為思婷在創作時,也逐步地給予角色更大的空間去做抉擇。

從《好好拍照》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到《死刑今夜執行》中,李由為何決定幫助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再到《一貼靈》中,小趙得自己決定要走哪一條路的開放式結局……思婷小說所呈現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極端社會背景下,個人如何因見識了荒謬而覺醒,從而必須抉擇的一個過程。於是,探案的過程,不僅是挖掘案件的發生經過,同時也成了主人公對自我內心的探索與追問。也因此,荒謬不再僅是小說的調劑,它成了小說主要的趨動力。

剛開始閱讀思婷小說的讀者,首先會注意到的,必然是小說文字間所蘊含的荒謬。從《神探》中,真正破案的偵探岑永樂真心誠意地讚賞只會吹牛皮的老古為「神探」,到《好好拍照》中,原先擁有三台照相機與一個專業攝影師的公安局,因為「文化大革命」而被砸爛了照相機、打殘了攝影師,最後只得求助於地方上的普通小店。又如《一貼靈》中,公安小趙被叫到中藥廠去,卻發現請他到這裡來的原因,不是剛剛發生的三件命案,而是亟待破解的一貼靈秘方……字裡行間蘊藏的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之外尚且如同大觀百態。

然而,思婷小說中所蘊含的荒謬,其實並不止於這些對於「文化大革命」與其後社會的相關描寫。他更精彩的成就,是讓這一批小說,同時也違反了推理小說讀者所慣常期待的故事架構,同時讓這樣的違反本身與小說主旨相應合,將之與小說敘述的荒謬情境相應合,從而取消了讀者對預期失敗的憤懣。

當我們在閱讀推理小說時,所預期的進程,多是案件(謎團)出現、偵探隆重登場、偵探解決事件。換言之,事件本身必須是「值得被解決的」。然而在思婷的小說中,偵査到後來,原先一開始的事件卻往往是「不值得被解決的」,例如意外,或者條件明確到犯人不做他想。照理說,讀完這樣的小說,會讓讀者有種被欺騙的憤怒。然而,思婷卻藉由玩弄推理小說的守則,徹底製造了「荒謬」的情境,讓小說敘事一口氣飛越到另外一個領域。

於是,讀者不再在乎「案件」本身是否僅是一個意外、一個巧合或是一個假命題。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藉由這一個案件所顯透出來的荒謬,讀者得以撥開口號,一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荒謬真相。待被挖掘的真相,不再是案件如何發生,而是社會如何允許這樣的案件發生,個人又如何在其中找到縫隙,反抗或者逃離這種荒謬。《好好照相》與《最後一課》即是最典型的例子。

最後我想稍稍地談一下《一貼靈》。在這篇小說的開頭,人民警察小趙被召喚到中藥廠去處理一個案件。他不曉得是什麼樣的案件,正暗自提心弔膽的時候,從路邊小販的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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