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貼靈

一股烏黑的濃煙高懸天際……

堅硬的柏油路面也被曬軟了,行人、鳥兒和風,都被曬得不見了蹤影,只有小趙一個人,吃力地踩著自行車。

汗從所有的毛孔里沁了出來,一件白色的襯衫,就像從水裡撈起來,緊緊地貼在他古銅色的肌膚上。

一棵老榕樹像一把大傘,插在馬路邊上。有個跟榕樹差不多老的老漢,在樹蔭下面擺了一個賣涼茶的小攤子。

小趙把車子倚在榕樹上,買了一杯涼茶,「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地喝光了。

「小夥子,再來一杯吧?」老漢熱情地推銷著,「我這涼茶跟別人的不一樣,是用了二十四味中草藥煮的,不但生津止渴、去火潤肺、還能滋陰壯陽……」

「二十四味才賣一毛錢,你不虧本了嗎?」小趙冷笑著。

「為人民服務嘛!……」

小趙又喝了一杯,用袖子抹了抹嘴說:「阿伯,去中藥廠怎麼走啊?」

「瞧見那股黑煙沒有?那就是中藥廠。」

小趙抬頭一望,猛烈的太陽照下來,似乎把所有的雲彩都驅逐走了,只有那股黑煙頑強地不肯散去。

「好像古時候烽火台上的狼煙,」老漢嘆了口氣,「真是不祥之兆啊!……」

「怎麼啦?」小趙隨口一問。

「中藥廠不是死了三個人了嗎?」

「什麼?死了三個人?」

「你不是趕去調查兇殺案的嗎?」

小趙一臉驚訝,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老漢,然後說:「我沒有穿制服啊!你怎麼知道我是公安?」

老漢微微一笑說:「這年頭,老百姓的眼睛,哪個敢不擦亮?」

小趙感覺到話中有些諷刺,不過,他低頭看了看手錶,時間不多了。他放下杯子,掏出了兩毛錢。

「公安同志辛苦了,我慰問……」老漢連忙說。

小趙還是把鈔票,放在了杯子邊,微微一笑地說:「收下吧!……要不然你又在背後,罵我們公安榨取民脂民膏了。」

小趙拋下尷尬發笑的老漢,跳上自行車,朝著黑煙冒起的地方騎去。

「不祥之兆,一天之內就死了三個人!……」

小趙心裡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上午,他還在公安局裡,處理一宗棘手的「反革命宣傳案」,搜捕了十幾個嫌疑犯,正在審訊之際,突然接到局長的電話:「放下手上的案子,立即趕赴中藥廠!……」

局長沒有對他說,中藥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不是賣茶老漢說了出來,小趙到現在還蒙在鼓裡。

他吃力地蹬著自行車,終於騎上了陡峭的坡道,心中盤算著,應該如何展開偵破工作。

一案三命,在小小的廈門市很少見;至少在小趙三年的刑警經歷中,還沒有碰到過這麼重大的案子。

「如果我能夠破了案……」小趙心頭一陣歡愉的蹦跳。

在公安局中,功勞的大小,是根據案件的大小來判斷的;而案件的大小,就是根據死人的多寡來決定的。

一股刺鼻的氣味,使得小趙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里。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扭頭望著中藥廠大門左側,安置的一個高台上面。

一個很大的鐵鍋,吊在一堆熊熊大火之上。一個乾瘦的老頭站在火旁,手中拿著一根棍棒,正在鍋中攪拌著。小趙的車子從高台旁邊繞了過來,可怕的氣味嗆得他眼淚都流了出來。

「什麼鬼中藥?」小趙趕緊用力踩著車輪,加速繞過高台,一直衝入辦公大樓。

「歡迎!歡迎!……」

中藥廠里的「革命委員會」主任老聶一雙熊掌般的大手,握得小趙直發疼。

「俺跟你們局長是老戰友了,俺說,一定要派個最能幹的刑警過來。他馬上就說:『趙東城啊!……』俺想,趙東城一定是個頭髮快掉光的老刑警吧?沒想到這麼年輕!……真像毛主席所說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們的身上。」

小趙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心中那股興奮,卻仍然洋溢在帥氣的臉上。從年頭到現在,他個人已經偵破了六起刑事案件,在局裡真是大出風頭。

「小趙,你過來!……」聶主任攬著小趙的肩膀,走到大片玻璃窗戶前面,用手指著窗外說,「你看到那個老頭沒有?」

窗外,一個很大的紅泥操場,在炎炎烈日下,彷彿一面浸滿鮮血的紅旗。紅旗的角落就是那個高台,那個老頭兒緩緩地攪拌著鐵鍋中的液體。他每攪拌一次,鍋中就冒出了一股濃濃的黑煙。老頭穿著汗衫和短褲,從袖口和褲管伸出來的,似乎不是手腳,而是四根骨頭。身上的汗水沿著骨頭,源源不斷地流入鍋中。

「瞧。」聶主任臉色鐵青地說,「他就是你要對付的階級敵人!……」

小趙不由一震,急忙注意望著窗外。

「這個乾瘦的老頭,他就是兇手?」

「什麼兇手?」

「他不是殺了三個人嗎?」

聶主任也糊塗了,望著小趙說:「你說什麼啊?」

「聶主任,你不是要我來偵察命案的?……」小趙驚疑地問,「聽說你們廠里死了三個人……」

聶主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你全都弄擰了!……俺叫你來,不是為了那件事兒……」

小趙這下糊塗了:「主任,您是說……」

「死三、四個人有什麼稀奇的?還要勞動你們局長派你來?俺是那種小題大作的人嗎?」

小趙忍不住瞟了聶主任一眼:死三、四個人不算什麼?好大的口氣!

他本來打算諷刺幾句,可是,沒等他開口,老聶一掌又拍在他的背上。「全靠你了!……小趙。」

「聶主任,您剛剛說要我對付這個老頭?」小趙暗暗擔心,這老聶不會叫他去暗殺吧?

「對,就是這老頭!……」聶主任堅決地說,「他是我們『文化大革命』的心腹大患!……」

「他是誰?」

「他是『一貼靈』。」

夏天的大雨,就像偉大的「文化大革命」一樣,說來就來,來之前毫無前兆,來了之後地動山搖,萬人變色。

轉眼之間,天空一團漆黑,瓢潑大雨帶著可怕的吼聲,覆蓋了整個廈門島。

雖然只是黃昏,但是,在狹窄的小巷中,就顯得尤其陰暗了。一道狹窄的石板階梯,夾在長滿青苔的矮磚牆之中,蜿蜓向上伸去。

「一貼靈」佝僂著身子,緩緩地在階梯上走著。一把破紙傘幾乎遮不住雨水。但是,他似乎毫無感覺,仍然筆直地撐著,任憑雨水從頭淋到腳,他還是穿著汗衫和短褲,趿拉著一雙塑膠拖鞋。

雨水不停地從層層石板階上流下,遠遠望去,幾乎像是一道小瀑布。而「一貼靈」就在這小瀑布中,逆流而上。

偶爾有人在「一貼靈」的身邊擦過,或上或下,大家都行色倉促,用小碎步跑著,只有「一貼靈」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就在距離他十來級階梯的後面,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人,像個幽魂似地跟蹤著他。雨那麼大,雨衣也沒有太大的作用,「幽魂」也是從頭濕到腳。不過,他的目光卻像兩枚釘子,緊緊地釘著「一貼靈」的背部。

「小趙,他就是你要對付的敵人。」

聶主任轟鳴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迴響,蓋過了暴雨……

「一貼靈?好怪的名字。」

「一貼靈,是人名,也是一種皮膚膏藥的名字,它是我們中藥廠的命根子。」

「咦?聶主任,你們廠里出品的膏藥,不是叫『工農兵膏藥』嗎?怎麼會……」

「沒錯,膏藥上印的是『工農兵』。這種膏藥專治各種皮膚病,什麼癩疽癬瘡、無名腫毒,只要一貼就好,比西藥可靈得多了。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它『一貼靈』了。」

「那這個老頭……」

「『一貼靈』就是他做的,他本名叫作柳雲中,不過大家都習慣叫他『一貼靈』。」

「啊!……他在高台那裡攪啊攪的,就是……」

「那個鐵鍋內熬的就是膏藥。」

「那麼……聶主任,我就不懂了,這個柳雲中,為什麼是革命的敵人呢?」

「就因為他做出了『一貼靈』!……」

「哦?是不是他做的膏藥不靈了?」

「不,因為膏藥太靈了!……」聶主任得意地說,「一分錢一塊的膏藥,簡直比進口的外國葯還靈!比打針吃藥動手術還要靈呢!……」

「聶主任,我越聽越糊塗……」

「他是資本家!……」

「啊?」

「資本家就是要批鬥的,對不對?」

「對啊,你們可以鬥爭他啊!……」

「我們不敢。」聶主任遺憾地說,「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中藥廠批鬥了十七個資本家,唯獨沒敢動『一貼靈』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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