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從台灣來

「從香港開往廈門去的『白鷺號』客輪,馬上即將啟航了,請乘客們登船……」廣播喇叭里傳出了清脆的女聲。

老船長站在最上層的甲板上,看著長蛇般的遊客們排成一行,依次走上了客輪的舷梯。穿著白色制服的服務員,也整齊地排列在了輪船的舷梯上,幫助老弱乘客上船。

突然間,老船長的眉毛微微地皺了起來。

舷梯上,一個年約四十歲的男人,正背著一位老大爺,一步一顫地艱難走著;在他身旁是一位年約六十歲的老婦,帶著五件小行李,又扛又提,狼狽不堪。

按照客輪制度,這種情況是不允許發生的,服務員必須上前攙扶老人,代他們提行李。可是,服務員吳強,就站在這三個人旁邊,獃獃地望著,視若無睹,一動也不動。

老船長頓時火了。他將上身伸出欄杆大吼著:「渾蛋!……吳強,你小子在那兒傻愣著幹什麼?!……」

聽了這聲吼叫,吳強渾身一震,好像從夢中清醒過來,猛地撒腿狂奔,「咚……」地一下跑上了舷梯,跑入船艙里去了。

老船長氣得直跺腳,小小的一個服務員,居然當眾擅離職守,根本不把他這個船長放在眼裡。

「叫吳強到船長室里來見我!……」

老船長再一次咆哮著,然後一拐一拐地走下了甲板。他那隻裝著木製義肢的左腳,重重地踩在鋼板上,發出「鏗鏗」的聲響。

吳強才四十歲,卻是一頭白髮,滿臉皺紋,脊背駝得很厲害,坐在船長室那張大沙發上,更顯得瘦小。見到他這副可憐相,老船長的心不由得軟了。

「唉,吳強,你今天怎麼啦?」

吳強面色蒼白,沒有出聲。他伸手解開自己的上衣口袋,從袋裡掏出了一本筆記本,然後翻開筆記本,將夾在中間的一張摺疊好的紙取出來,放在了船長的辦公桌上。

老船長一臉狐疑,不曉得吳強在搞什麼鬼。他拿起這張舊得發黃的紙張,打開來一看,這是一份油印文件:

廈門八中紅衛兵總司令部第三十七號文件:

凡在解放前逃往台灣的人,都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他們的家屬都是反革命家屬,即日起全部集中,由紅衛兵嚴加管制,施行無產階級專政。

八月二十九日

老船長放下了這份文件,頓時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胡鬧的產物,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東西了,吳強現在拿出來幹什麼呢?

「這份文件,」吳強垂著頭說,「就是我寫的。」

老船長望著吳強,仍然不明白這跟他擅離職守有什麼關係。

「一九六六年夏天,紅衛兵運動如火如荼地鬧了起來,我是八中的頭兒。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革命,真的以為台灣人全是壞人,於是我就起草了這份文件。結果,廈門市凡有台灣關係的人,因此都倒了大霉。後來,有人揭發我們學校,高二四班學生張太平,他的祖父也在台灣。我帶著紅衛兵,把張太平全家都抓了起來,關入了『牛棚』。後來……後來……他的父親、姐姐和哥哥都死了!只有張太平和她母親僥倖活了下來。但是張太平經不起折磨,人就瘋了……」

吳強兩手緊緊地抓住沙發,指甲都發白了。

「二十年來,這筆血債一直折磨著我的良心,我保存著這份文件,每年的八月二十九日,都會把它拿出來,作為一種懺悔……」

老船長忽然醒悟了:「難道剛才你……」

「剛才,我看見了張太平和他的母親。」

「他背著的那個老人就是……?」

「就是他的祖父,從台灣回大陸來探親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最後,老船長長嘆了一聲說:「把這張紙留在我這兒吧。也許,我能夠幫你調解調解。不過,現在你必須回自己的崗位去了,要做好份內的工作。」

「是。」吳強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走了。

老船長將這份「三十七號文件」鋪在辦公桌上,用一個紅銅筆筒壓住文件,然後戴上老花眼鏡,重新再看了一遍這份紅衛兵的文件。他不由得苦笑了。

二十年前,台灣家屬是最倒霉的;二十年後的今天,台灣家屬竟然成了大陸最吃香的了!

「翻手雲,覆手雨,難辨陰晴……」他輕輕地哼著京戲。

「媽呀,傻瓜打人了啦!……」

一陣尖銳、刺耳的叫聲,使老船長嚇了一跳。抬頭一看,一個少女揪著一個中年人,風風火火地闖進了船長室。老船長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個中年人正是張太平。

「這個傻瓜蛋蛋,居然敢推我喲!……」少女氣勢洶洶地嚷著,一口廣東腔國語,聽得老船長直起雞皮疙瘩。

「推一下而已嘛!……」老船長真有些哭笑不得。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有客運部管著,可是香港人就是愛找船長。

「他推我這兒!……」少女指著自己露出半截的肉胸脯控訴著。

「算了吧,你也叫他傻瓜蛋蛋了,」船長和藹地笑著,「傻瓜蛋嘛,做事情難免會傻一些,我們正常人,何必跟他計較呢?」

「什麼啊?!……」少女那高聳的胸部,幾乎要頂到船長臉上去了。

「哦,你們大陸的船就袒護大陸人?」香港的小婊子尖銳地叫著,「一九九七年還沒有到,就欺侮我們香港人咯!……」

「不,我會狠狠地教訓他!……」老船長連哄帶騙,「你先回去休息吧,這件事情我會慎重處理。」

好不容易把小騷貨送走了,老船長急忙關上艙門,回頭看了看張太平。他又高又瘦,帶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地坐著,一眼看去,真不像是個白痴。

「為什麼推人了啦?」老船長溫和地問著。

「她推那個爺爺,我就推她!……」傻瓜嚴肅地回答。

「那你也不能推她的胸脯啊?」

「她推爺爺胸脯,我就推她的胸脯!」

「唉,爺爺是男的,她是女的呀!……」船長溫和地說。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傻瓜理直氣壯地說。

「你說什麼?」老船長一時也糊塗了。

「這是毛主席語錄!……」傻瓜傲然地回答。

「最高指示!……」

老船長這才想起,張太平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變傻的。他只好搖了搖頭說:「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幾號房?」

「住在爺爺的那間房裡!……爺爺是天下最好的人,我要跟他住……」

老船長一拐一拐地拉開客艙門,正想走出去,迎面看見一個老婦喘著氣跑來。

「我是張太平的媽媽,我叫崔瑛。」

「請進,請進,」老船長招呼著她,「請坐吧,你抽煙嗎?」

「謝謝,我不會。」崔瑛也很客氣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也不會抽!……」傻瓜趴在辦公桌前,笑嘻嘻地玩弄著桌上的打火機、香煙盒、筆筒,甚至老船長的照片。

「我們這個孩子,別人打他都不還手,」崔瑛望著那個傻瓜蛋,眼中流露出慈愛的目光,「但是誰碰他爺爺一下,他就發火。」

「哦,他跟爺爺初次見面,感情就這麼好?」

「是他的爺爺好啊!……」崔瑛感嘆著,「都八十歲的人了,堅持要回鄉。本來,我們準備在廈門迎接他,可是他說,我們苦了這些年,也該享一享福了,於是,就叫我們申請到香港會親。現在政策變了,有台灣關係吃香了。我們的申請表格遞上去,沒過多久就批准了,在香港玩了兩星期,他爺爺恨不得把心都掏給太平。老人家自己不抽煙、不喝酒,天天給孫子買吃的、穿的,買遊戲器、買玩具,兩人形影不離,連上廁所都要一道兒……」

老船長忍不住笑了起來,轉頭看了看傻瓜,他正趴在桌上,吮著指頭歪著頭,出神地看著桌上的文件呢。

「太平倒是挺文靜的。」

「可不是,」崔英點頭說著,眼眶突然紅了,「他本來挺聰明的,年年考試第一,要不是文化大革命……」

「他怎麼會變成這副熊樣子的?」

「那個紅衛兵頭頭,存心要嚇唬他,每天一大早就來到『牛棚』,用繩子把太平捆了起來,押他去看人批鬥。太平親眼看見,他的父親被活活打死了,親眼看著姐姐被人扒光了屁股強暴了,親眼看著哥哥跳樓自殺,摔成了一團血肉糊糊!……就是鐵打的神經,也受不住這些刺激啊!……」

崔瑛激動地說不下去了。老船長急忙倒了一杯開水遞給她。

「崔瑛同志,這些年來,你可受苦啦!……」

「現在好了。」崔瑛喝了一口開水,面上又恢複了微笑。

「我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現在這個丈夫,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喪妻的,他帶了三個孩子過來。可是他對太平比對自己的孩子還疼呢;三個孩子也把太平當成親哥哥,很關心他。如今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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