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今夜執行

前一天夜裡九時三十分。

「轟」的一聲,沉重的鐵柵門關上了。生與死從此分開了。

貼牆放著兩張雙層木床,一張白色,一張灰色。中間有一張小木桌,上面放著一碟炒青菜、一碗雞蛋湯、幾個肉包子。這便是優待死囚的一頓晚餐。

三個人全都是年輕小夥子,最小的那個不過是十五、六歲模樣。監獄衛兵李由看守死囚室二十年,眼前的這個小子可以說,是他見過的最年輕的死囚了。

這幾天槍斃的人很多,昨天是個大姑娘,前天是兩個大漢,犯人們都是由普通刑警押送來監獄的。但是,今天晚上就不同了,公安局楚局長和監獄長親自率領七、八個刑警押送,場面之大,規格之髙,實在是歷來少見。

牢門外面,所有的衛兵排列成了一條直線。身材魁梧的楚局長目光炯炯地掃視著說:「今天晚上,大家要特別小心。這三個人是江青同志親自點名槍斃的!……」

李由站在隊伍中紋風不動,心裡暗自吃了一驚,三個人年紀輕輕,竟然罪大惡極,要驚動江青同志?

「這三個人屬於一個地下反革命組織,」楚局長憤慨地向大家說著:「叫什麼『自由與民主的呼聲』。只要聽一聽這名稱,便知道他們有多麼反動囂張……」

囚室內,那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猛地站了起來,身上的鐵繚鏗鏘作響。他揮動著血肉模糊的拳頭,憤怒地吼叫著:「渾蛋,反動的是江青那淫婦!……她害死了多少人?文化大革命害死了多少人?……」

楚局長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沒有理睬他。

「今夜,誰負責看守死囚室?」

「我。」李由答應了一聲,從隊伍中向前跨出一步,腳後跟用力一碰,揮手向楚局長敬了一個軍禮。

楚局長上下打量著李由,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李由今年快五十歲了,頭髮斑白,滿臉皺紋;雖然他竭力挺直腰桿,仍然掩飾不住他微駝的背脊。

監獄長一眼瞟見楚局長不悅的表情,立刻湊近了他,微笑著說:「李由是貧農出身,大字不識一個。他看守監獄二十年了,一次事故也沒有發生過。我們單位評選模範共產黨員,老李年年榜上有名……」

監獄長是出了名的冷酷,從來不誇獎手下。李由聽見監獄長竟然誇獎起自己來,臉上頓時一陣發燒,今天晚上,自己真的太有面子了。

楚局長滿意地點了點頭:五十歲的人,妻兒一堆,不會亂來;鄉下出身,大字不識一個,也就不會看那些地下傳單,不會看任何刊物,這種人沒有自己的思想……

「要得!……」楚局長放心地拍了拍李由的肩膀,「剛才這個小子,膽敢惡毒攻擊我們偉大的『文化大革命』,你來反擊他。」

李由保持著標準的立正姿勢,中氣十足地回答:「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得很!……過五、六年再來一次,很有必要!……」

男孩子咬著牙齒,要撲到牢門上來。兩個同伴立刻抓住了他,用力把他拉回到了床邊。

楚局長好像打了一場勝仗,率領著刑警們,沿著走廊凱旋而回,走廊兩旁,一間一間的牢房裡,各式各樣的囚犯都擠在牢門上,向外張望著。他們大都看過「自由與民主的呼聲」的傳單,有的人就是因收藏那些傳單,而被關在這裡的。

八面威風的楚局長望著走廊兩旁的犯人,臉上浮現出了傲慢的獰笑。他停下腳步,迴轉身去,向著死囚室一字一字地大聲宣布,「死刑明天早上執行!……」

夜裡十時,三個死囚坐在監獄的床沿上,吃著他們的晚餐。他們吃得很慢,很慢,慢得不像在吃東西。

李由穿著軍大衣,在牢門外面踱著步子。二十年了,看慣了一個一個的死囚被押進來,看慣他們一個個押上刑場。他從來不會替這些人難過。並不是因為大家互不相識,而是因為他知道,政府不會錯,政府要殺的人一定是該死的人!……

但是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知怎地格外傷感。

那個男孩子拿著一個肉包子,好像捨不得吃,放在鼻子前面輕輕地聞著。

「他是用左手的。」

李由的心裡一陣抽痛,小山也是用左手。

「如果小山活著,今年也跟這個男孩一般大了。」

李由想起了死去的兒子,眼睛濕了……

三個死囚都停下來不吃了,桌上的東西幾乎沒有動過。

李由回頭看看衛兵室牆上的日曆,今天是星期二,明天就是星期三,他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在這種時刻,誰還有心情吃得下去東西呢?

李由不忍心再望著這三個年輕人,他轉過身去,準備回到自己的衛兵室去。

「老伯,老伯。」那個男孩子站在牢門邊,溫和殷切地問,「老伯,昨天這裡是不是關著一位姑娘?她名叫潘金蓮。」

李由默不出聲地望著問他的男孩子。他從來不跟死囚交談,這是避免犯錯誤的最好方法。

不過,昨天關押的那個潘金蓮,他的印象可深刻了,是她太漂亮,還是她的遭遇太過悲慘?

「老伯,你告訴我,她有沒有受到虐待?你說啊!……」牢里的年輕人激動地問道。

李由緊緊地咬著嘴唇……

昨天夜裡,死囚室中的慘叫聲,曾經刺痛了他的耳膜。男孩看見李由的表情,傷心地垂下了頭:「我知道,她一定像我們一樣,遭到了嚴厲地拷打。」

「不,不是拷打!……」李由幾乎忍不住要喊出聲來,「潘金蓮是被男人強姦的,被一隻披著人皮的禽獸!」

「無論如何,」那個男孩驕傲地說:「她絕不會出賣組織的!」

是的,是的,孩子,你說得對。她本來有機會逃過凌辱、逃過死刑,只要她肯屈膝投降。

「老伯,請你告訴我,昨天晚上,她睡在哪張床上?」

那個男孩子臉上流露著哀求的神情。李由情不自禁地指了指左邊那張白色的床。男孩子拖著受傷的腿,用手撐著牆壁,艱難地走到了雙層床前,緩緩地躺在了下面的一層。

多麼堅強的孩子,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關心的仍然是別人。李由獃獃望著他,忘記了這是一個反革命份子。

「天啊!這是最後的晚餐啊!……」躺在床上的男孩子,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叫。

另外兩個同伴,本來坐在另一張灰色雙層床上,聽到那個男孩兒的叫聲,他們都撲到白色床前,跪了下去,伸手摟著男孩子。三個男孩的頭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看到這凄涼的一幕,李由只覺得喉嚨梗塞,鼻子一酸。他回到衛兵室,顫抖著坐在了一張大椅子上。

「老伯,請你熄了燈吧。」

整個監獄的電源開關都在衛兵室,李由拉下了總開關,所有的電燈都熄滅了。

黑暗中,傳來了三個年輕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談話聲。也許,他們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時光;也許,他們在回憶自己的親人;也許,他們在討論地下組織的成敗……

不管怎麼樣,那個男孩子似乎已經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

李由覺得稍微放鬆一些,他裹著軍大衣,斜倚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五時許。

「媽呀,有鬼啊!……」

一陣凄厲恐怖的嘶叫聲,震撼著監獄,嚇得李由從椅子上滾到地板上。

李由立刻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扳上電燈的總開關,借著刺目的燈光,他看見死囚室的鐵門內,兩個小夥子滿臉驚惶,魂不附體地駭叫著:「鬼殺人了!……」

李由一個箭步竄到門前,伸長脖子張望著。

白色雙層床的下層,那個男孩子一動也不動,四肢僵直,兩眼圓睜;臉上出現血斑,嘴唇烏黑——啊,他死了。

他的死刑本來就定在今天上午執行,是誰提前在夜裡,對他執行了死刑呢?

第二天早晨六時,當楚局長睡眼惺忪地,趕到監獄來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刑警比他先到一步。

屍體已經送到公安局法醫部門去了,現場嚴密封鎖。衛兵室成了臨時辦公室,女警察珊珊正在盤問李由。李由到現在仍然驚魂未定,雖然死囚見得多了,真正的死人,他可從來沒有見過。

另外兩個青年死囚,看起來比他更加害怕。他們也被押到了衛兵室,由刑警隊長親自審訊。

「恐怖啊!……一個女鬼,披頭散髮,舌頭三尺長,眼睛噴著綠火,『刷』的一聲,從地上升了出來,用手一指,我們兩個全身就被定住了。女鬼伸出雙手,沒有肉,全是白骨,就扼住吳國強的脖子,把他扼死了。真是好恐怖啊!……」

兩個人嚇得面無血色,但又繪聲繪影地描述著兇案經過。

「簡直就像一篇『聊齋』故事。」刑警隊長目瞪口呆地說。

兩個人一個叫方誌達,另一個叫吳國輝的,是死者吳國強的哥哥。從他們兩個極度驚駭的樣子看來,又不像是在說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