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思婷,台灣推理小說的特異拼圖

呂仁

《推理》月刊雜誌發行了二十三年又六個月(共計兩百八十二期,現已休刊),對許多台灣推理讀者而言,《推理》是每月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是引領進入浩瀚推理世界的墊腳石,它收錄的內容,主要為東西洋翻譯小說、台灣本土推理作品、推理評論與概念介紹、國外最新得獎與出版資訊。以現今眼光看來,在目前國外原文書籍普及流通、容易取得的狀況下,東西洋的翻譯小說,看來並不重要;教導讀者認識推理小說的教育意義,在推理小說出版蓬勃的今日,也不明顯了;推理相關的資訊,在網路發達後,讀者可以自行找到需要的資料,無須透過二十多年來的歷史文件來獲知。那這兩百多期還有什麼價值呢?

我認為,是對於台灣原創推理小說的保存。根據推理作家胡柏源的統計,至少有一百二十六位作家,曾經發表過華文推理創作,從最多產的胡柏源(七十五篇)、在最多出版社出版過推理小說集的葉桑、創作與理論並重的余心樂、台灣法庭推理第一人牧童、有女性「奎因」之稱的蔡一靜,乃至於至今仍創作不懈的藍霄、天地無限、凌徹、冷言、林斯諺、陳嘉振等人,全都在《推理》創作的作家之林。

在這一百多位創作者當中,思婷無疑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存在。

思婷在台灣推理文壇嶄露頭角,當屬以《死刑今夜執行》一作,於一九八八年勇奪「第一屆林佛兒推理小說獎」首獎開始,在此之前,他另有兩篇同為中國背景的推理小說——《神探》與《好好拍照》,刊登在《推理》雜誌之上。但《死刑今夜執行》無疑是其代表作,決選評審黃韻浩先生給予「文筆極佳,布局亦優,具震撼性。雖是特異形式的諷刺推理,但非常精彩。」傅博先生甚至認為,本作「可以說是這次徵文比賽中,唯一真正創作的作品」,得到評審們如此盛讚,絕非過譽。

在二〇〇二年,台灣推理作家協會開辦「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之前,《推理》月刊雜誌所舉辦的「林佛兒推理小說獎」,是台灣唯一定期舉辦的推理小說獎,連著四年舉辦了四屆。思婷前三屆都有參加,三屆都得了獎。第一屆得了第一名,第二屆以《最後一課》得了第二名,第三屆的《一貼靈》則獲得「評審特別推薦獎」,原因在於本屆起只頒首獎,但若「將《一貼靈》列為佳作,又似乎太委屈了,無法顯出它與其他佳作的不同」(語出評審林崇漢),並在其他評審同意後,增設了該獎項。此等連三屆得獎的風光戰績,絕對是前無古人(在此獎之前應無定期推理小說徵文獎),後無來者(現在的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規定首獎不得再參加)了。

思婷的作品在《推理》雜誌上共刊登過六篇,前兩篇是直接投稿到雜誌,有三篇便是前文提到的三篇得獎作,另一篇則是投稿一九八八年「時報文學獎」推理小說類的作品《客從台灣來》。綜觀這些作品,依故事背景來分,大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寫十年「文化大革命」為背景,另一類則是以創作時的當代為背景,兩類各有三篇。

寫大陸「文化大革命」的《好好拍照》《死刑今夜執行》與《一貼靈》三篇,背景為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間,這三個故事既諷刺、又哀傷,與思婷本身的成長背景有關;寫當代的則有:《神探》,寫一九八六年的中國大陸;《客從台灣來》,寫一九八七年起開放的台灣民眾赴大陸探親;《最後一課》,則是以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天安門事件為背景。儘管現在看來,這些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是在發表當時,卻是最貼近時代脈動的創作,不僅故事背景如此,連案件的內容,都與這些背景設定有關,非常不簡單。

思婷本名陳文貴,一九四八年生於廈門;一九六九年由於「文化大革命」而下放福建山區;一九七八年移居香港,從事劇本創作;一九八九年為中影編寫劇本《販母案考》而移居台灣;一九九八年後定居大陸的北京。

思婷的本業是劇作家,行政院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他得過兩次獎(一九九〇年《燒郎紅》和一九九三年《格老子的孫子》),電視劇方面,台灣紅極一時的《包青天》系列劇、《神機妙算劉伯溫》系列劇,其中最多單元由他執筆,到後來大陸拍攝的《鐵齒銅牙紀曉嵐》依然有他參與;最近在台灣播出的作品,則是由港星鄭少秋主演、關於保生大帝的故事《神醫大道公》。

陳文貴的劇作是出名的好,有「兩岸古裝劇編劇第一人」的美稱,也由於生命經歷豐富,兩岸三地都長住過,陳文貴的古裝劇名作,又是台灣的《包青天》,所以以中國角度認為,他是「台灣金牌編劇」、「台灣著名編劇」,台灣方面則認為他是香港劇作家,香港方面則因他講粵語有腔調,也沒有把他當自己人。這種兩岸三地都有家,卻都不是家的現象,卻也是陳文貴的實際情況。

陳文貴並非有了百分之百的準備之後,才投身於推理小說創作中的。他會創作推理小說,開始於移居香港期間,某天他在書報攤,發現一本《推理》月刊雜誌,讀過之後,陳文貴覺得自己也能寫,於是便寫出處女作《神探》,投稿至台灣,該故事人物生動、故事反諷、結尾驚奇,即使今天讀來仍然趣味十足。

當時主編林佛兒相當熱情地,掛了越洋電話到香港,於是,思婷又寫了一篇《好好拍照》投稿,這也是《推理》雜誌中,思婷唯二不是為了徵文獎而寫的稿件。

台灣的推理作家,不是太優渥就是太困頓,就是沒有太顛沛的生活經歷。筆者沒有貶損的意思,我指的是台灣推理作家,多為讀而優則寫,生活條件與對推理小說創作的預備知識,都相當足夠,此為優渥;而就算寫出了推理小說,卻無法據此養家活口,在早期網路不發達的年代,連讀者有沒有、在哪裡都不知道,此為困頓。

思婷大概就是台灣推理作家中的異數,廈門出生、輾轉逃離至香港、入籍台灣、移居北京,思婷的前半生也十分顛沛的了,這樣的生命經驗,讓他寫出迥異於土生土長的台灣作家的作品。說真的,誰夠了解「文化大革命」而能寫「文化大革命」?思婷能寫,他在年輕的時候,被卷進了那個時代漩渦里,所以有了《好好拍照》《死刑今夜執行》與《一貼靈》等三篇;誰能寫「文化大革命」以後,百廢待舉的新中國?思婷能寫,《神探》以諷刺手法,照出了在改革大旗之下,中央肥官轉調地方的窘態;誰能寫出六·四天安門事件後,瀰漫的風聲鶴唳?思婷的《最後一課》僅僅從一門教室的課堂討論,就演繹了那段期間的緊繃局面;誰能把兩岸三地的特殊關係寫進推理小說里?思婷的《客從台灣來》寫出台灣民眾即使可赴大陸,卻要透過第三地——香港,轉機、轉船的窘迫政治現實。

思婷是台灣推理作家中,帶來大陸觀點的第一人,文風與取材都迥異於台灣其他推理作家,個人風格極為鮮明,在他創作的那個年代,已是如此特出,在二十多年後的今日,放眼現今活躍的作家與作品,看來仍是如此。思婷作品在台灣推理文壇,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思婷的作品確實不是最多、可能不是最好、也並非最有名,但是錯過了思婷,你一定會誤解台灣推理小說全貌,因為你漏失了台灣推理小說最特異的一塊拼圖。

作者簡介:

呂仁:推理小說家,一九七八年生,曾為暨南大學推理同好會與中正大學推理小說研究社成員,現隱姓埋名於楊梅壢老人坑,著有短篇推理小說集《桐花祭》(醞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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