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星期五早上,趁著西蒙斯在刮鬍子的時候,露絲離開了公寓。露絲沒對西蒙斯說再見。她對著西蒙斯拿出那張百元大鈔,西蒙斯氣得臉都變形了,這情景還烙在她的心上。過去這幾年,每個月的贍養費支票令露絲已經失去對西蒙斯的感情,只余滿腔的怨恨。如今又添上一種新的情感。她心生恐懼。是怕他?還是替他害怕?她也搞不清楚。

露絲當秘書的年薪是兩萬六千美元。扣掉所得稅、社會福利支出、她的車資和治裝費與午餐支出,她估計自己一周上三天班的凈賺,差不多剛好夠付艾瑟的贍養費。她經常對西蒙斯拋出「我替那個老潑婦做牛做馬」這句話。

通常西蒙斯會試圖安撫她。但是昨晚西蒙斯氣得臉都抽搐變形了。他掄起拳頭,露絲縮了一下,肯定西蒙斯就要揍她。結果他只是一把抽走那張百元大鈔,撕成兩半。「你想知道這張鈔票是從哪裡來的?」他咆哮道。「那個賤人給我的。我求她讓我解套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很樂意幫我的忙。她忙得很少出去吃飯,這是上個月剩下的。」

「那麼她並沒有告訴你不用再寄支票了?」露絲大叫。

西蒙斯臉上的怒氣轉為怨恨。「說不定我說服了她,任何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也許你也該學一學。」

這個答案令露絲大發脾氣,甚至氣喘吁吁。「你竟敢威脅我!」她咆哮道,然後震驚地看著西蒙斯突然號啕大哭·他抽抽搭搭地告訴露絲,他是如何將那張支票和那封信裝在一起,而艾瑟住的那棟公寓樓上的孩子怎麼說他是去送贖金的。「整棟樓的住戶都當我是笑話。」

一整晚露絲清醒地躺在女兒的房裡,心中充滿對西蒙斯的不屑,一想到要靠近他就受不了。黎明將至,她才明白她也輕視自己。那個女人把我變成一個悍婦,她心想。事情必須做個了結。

這時候她的嘴巴抿成嚴厲的一直線,她並未右轉朝百老匯和地鐵站去,反倒沿著西端大道直直往北走。清早吹來一陣凜冽的風,但是腳上那雙低跟鞋讓她走得很快。

她要去找艾瑟對質。早在幾年前就該這麼做了。露絲讀過很多艾瑟的文章,很清楚艾瑟擺出女性主義的樣子。但是既然艾瑟已經簽下一紙重要的出版合約,其實她是有弱點的。一個男人家裡有三個女兒在上大學,艾瑟每個月都向他敲竹杠,拿一千美元的贍養費,《紐約郵報》的八卦版會很樂於刊登這則新聞。露絲總算難得地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如果艾瑟不放棄領取贍養費的權利,露絲會攻擊艾瑟的要害。先找《紐約郵報》,接著再上法庭。

她向公司的人事室貸了一筆急難救助金,支付那張跳票的學費支票。人事室主任得知贍養費的事,感到十分震驚。「我有一個朋友是律師,善於打離婚官司。」人事室主任說。「她可以提供無償的服務。她會愛死這樣的案子。據我了解,贍養費的協議是無法改變的,但也許是考驗法律的時候了。如果能夠引起公憤,事情說不定能成。」

露絲躊躇不決。「我不想讓女兒難堪。這麼做意味著承認酒吧幾乎賺不了什麼錢,經營不下去。我考慮考慮。」

露絲一邊穿過七十三街,一邊暗忖,不是艾瑟放棄她的贍養費,就是我去找律師。

一個年輕的女子推著嬰兒車逼近她。露絲跨到一旁避開她,撞到一名臉瘦瘦的男子,這名男子頭戴一頂帽子,幾乎遮住整張臉,身穿一件髒兮兮的大衣,一身酒臭。露絲厭惡地皺起鼻子,抓緊她的錢包,匆匆溜到對面的人行道邊上。人行道擠成這樣,她心想。帶著課本快步急走的學童,每天出門散一次步到書報攤去的老人家,要去上班的人設法攔計程車。

露絲始終無法忘記,二十年前他們差點就買下威徹斯特郡那間房子。當時的房價是三萬五千美元,現在的房價肯定是當年的十倍。銀行一看到每個月的贍養費支出,沒核准抵押貸款。

露絲往東轉走上艾瑟住的八十二街。她挺直肩膀,調調那副無框的眼鏡,像個即將上場的拳擊手一樣,不知不覺地做起準備。西蒙斯以前告訴過她,艾瑟住的是一樓的公寓,有自己的出入口。門鈴上方的住戶姓名寫著「艾瑟·蘭姆司頓」,證實了西蒙斯告訴她的話。

從屋裡隱隱約約傳來收音機的聲音。露絲毅然伸出食指摁下門鈴。第一次摁鈴和第二次摁鈴都沒有回應。露絲並不就此打退堂鼓。她摁第三次鈴,持續地摁。

響亮的鈴聲整整響了一分鐘,總算有了回報,露絲聽到喀噠一聲,門鎖在轉動,門猛力拉開來,只見一名年輕男子,頭髮亂糟糟,襯衫猶未扣,怒目注視她。「你究竟要幹嘛?」他問。然後他顯然試圖冷靜下來,「抱歉。你是艾瑟姑姑的朋友嗎?」

「正是,我非見她不可。」露絲往前移動,逼得這名年輕男子只能擋住她的去路或是讓她過去。男子往後退,露絲進到客廳。她迅速環顧四下。西蒙斯老說艾瑟的家一團亂七八糟的,這個地方卻是一塵不染。四周到處都是紙張,不過整整齊齊疊成一落落。雅緻的古董傢具。西蒙斯曾經對露絲提起過他替艾瑟買的傢具。露絲心想,而我卻生活在那些慘不忍睹、加了厚墊的傢具之中。

「我是道格拉斯·布朗。」道格感到一股冷冷的疑懼。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一股莫名的東西,她打量這間公寓的方式,令道格感到緊張。「我是艾瑟的侄子,」他說,「你跟艾瑟有約嗎?」

「沒。但是我一定要馬上見到她。」露絲自我介紹。「我是西蒙斯·蘭姆司頓的老婆,我來這裡收回西蒙斯開給艾瑟的最後一張支票。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贍養費了。」

書桌上有一疊郵件。露絲看到在接近這疊郵件的最上面,有一隻栗色邊飾的白色信封,那是三個女兒送給西蒙斯的生日禮物。「我要拿走那封信。」她說。

道格還來不及阻止露絲,那封信已經到了她手中。露絲拆開信封,抽出裡面的東西。瀏覽過後,將支票撕碎,把那封短箋放回信封里。

道格看得目不轉睛,嚇得不及提出異議。露絲伸手到她的皮包里,抽出被西蒙斯撕成兩半的那張百元大鈔,說:「我猜想,她不在家嘍。」

「你好大的膽子,」道格厲聲說,「我可以叫人逮捕你。」

「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這麼做。」露絲對他說。「拿去。」她把撕碎的那張鈔票塞到道格手上。「轉告那個寄生蟲把支票黏起來,用我老公的錢去吃最後一頓昂貴的美食。告訴她,她再也無法從我們這裡拿到一毛錢,她敢試一試的話,剩下的這一生每吸一口氣都會悔不當初。」

露絲不給道格回答的機會,卻往貼滿艾瑟照片的那面牆走過去,研究起那些照片。「她裝模作樣地替自己塑造出一個形象,為曖昧不明的動機做好事,然後四處接受該死的獎,卻對一個曾經努力把她當女人看、尊重她的男人窮追猛打,至死方休。」露絲轉身面對道格。「我覺得她這個人很卑鄙。我曉得她是怎麼看你的。你們拿我們夫妻和三個孩子付的錢,上高級餐館去吃吃喝喝,還不滿足,你還偷這個女人的錢。艾瑟對我老公講起你。我只能說,你們真是絕配。」

她走了。道格的嘴唇發白,癱倒在長沙發上。他盜用她的贍養費這個習慣,艾瑟那張大嘴巴到底告訴了哪些人?

露絲踏上人行道,這棟褐石建築的門廊上站著一個女人,女人跟她打招呼。對方看起來四十齣頭。露絲注意到,這個女人趕時髦地剪了一頭亂髮,身上的套頭毛衣和那條緊緊的長褲很時髦,她的表情只能說是毫不壓抑的好奇。

「抱歉,打擾你了,」女人說,「我叫喬琪特·威爾斯,是艾瑟的鄰居,我替她感到擔心。」

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女推開家門,乒乒乓乓下樓梯,站到威爾斯身邊。一雙機靈的眼睛將露絲打量了一番,注意到露絲就站在艾瑟家門前這個事實。「你是蘭姆司頓太太的友人嗎?」她問。

露絲很有把握,奚落西蒙斯的就是這個女孩。強烈的厭惡,加上一股令人寒心的恐懼直往下沉,令她腹部的肌肉揪成一團。這個女人為什麼替艾瑟擔心?露絲想到,西蒙斯提起艾瑟將那張百元大鈔塞進他的口袋時,臉上那股殺氣騰騰的怒氣。她想到剛剛離開的那間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條。過去這些年來西蒙斯不知對她提過多少次,只要艾瑟進到一間屋裡,那間屋子就像發生過核彈爆炸一樣。這麼說來,艾瑟最近並沒有待在那間公寓里。

「是的。」露絲說著,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很愉快。「沒想到艾瑟居然不在,但是有什麼理由好擔心的呢?」

「唐娜,去上學,」唐娜的母親吩咐,「你又要遲到了。」

唐娜噘起嘴來,「我想聽嘛。」

「好吧,好吧。」威爾斯不耐煩地說著,轉過身面向露絲。「事情有點古怪。上個星期艾瑟的前夫來訪。通常他只會在每個月的五日來,如果他沒把贍養費支票郵寄過來的話。所以,上周四下午我看到他在這附近鬼鬼祟祟的,就覺得事情有點古怪。我的意思是說那天才三十日,他為什麼要提早付贍養費?嗯,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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