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四早上八點,妮薇和彩彩坐在計程車上,車子停在艾瑟·蘭姆司頓公寓的對街。星期二那天,艾瑟的侄子八點半去上班,所以今天她們想要避開他。計程車司機提出抗議:「耗時間等,我又不會變有錢。」妮薇允諾會賞他十塊錢的小費,平息他的異議。

八點十五分,彩彩看到道格,「瞧!」

妮薇看著他鎖上公寓的門,四下瞄瞄,往百老匯走去。這天早上天氣涼涼的,道格穿一件綁帶的風衣。「那是Burberry的真品,」妮薇說,「他當接待員的薪水八成好得不得了。」

公寓整潔得出乎意料。被單和被子疊在一隻枕頭下,放在長沙發的尾端。枕套皺巴巴的。顯然是睡過。見不到用過的煙灰缸痕迹,但是妮薇肯定自己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煙味。「他抽過煙,又不想被人家逮到,」妮薇說,「不知道原因何在。」

整潔的卧室足以為范。床鋪過了。道格的行李箱擱在躺椅上,掛著西裝、長褲和夾克的衣架擱在行李上頭。他寫給艾瑟的字條立在梳妝台上的鏡子前面。

「誰在開誰的玩笑?」彩彩問。「是什麼原因令他寫下那張字條,而且不再使用她的卧室呢?」

妮薇曉得彩彩觀察入微。「好吧,」妮薇說,「我們就從那張字條說起吧。他以前給艾瑟留過字條嗎?」

彩彩身上穿著那套瑞典女傭的服裝,兩條辮子有力地甩啊甩的,說:「從來沒有。」

妮薇走到那座衣櫥前面,打開櫥門。她一個衣架一個衣架檢查艾瑟的衣服,看看艾瑟有什麼外套沒帶走。結果外套全都在:那件黑貂大衣,那件石貂大衣,那件喀什米爾羊毛大衣,那件圍裹式的,那件Burberry,那件皮衣,那件斗篷。由於彩彩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妮薇對她解釋自己的舉動。

彩彩的話加深了妮薇的懷疑。「艾瑟老是告訴我,自從你接手幫她打扮之後,她就不再一時衝動隨便亂買衣服。你說對了。沒有別的外套。」

妮薇關上櫥門。「我並不喜歡這樣四處窺探,卻不得不這麼做。艾瑟的皮包里總是帶著一本日曆型的記事本,但是我很肯定她還有一本帳簿大小的記事本。」

「沒錯,她是有那麼一本,」彩彩說,「在她桌上。」

那本約會登記簿就放在一疊郵件旁邊。妮薇打開登記本。裡面是十一乘十四全頁大小的紙張,每個月份的每一天都有一張,包括前一年的十二月也有。妮薇一頁頁快速翻動,翻到三月三十一日這天才停下來。艾瑟用粗黑的字體潦草地寫著:「派道格去妮薇的店裡取衣服。」圈的是三點鐘的空位。附註:「道格來此。」

彩彩從妮薇的肩後俯視。「所以,這點他沒說謊。」彩彩說。原本早晨明亮的陽光已經灑進室內,此時卻冷不防消失在一片烏雲後面。彩彩打了個寒顫。「老實講,妮薇,這個地方開始令我覺得毛骨悚然。」

妮薇未接腔,翻完了四月份,其間零星散布一些約會、雞尾酒會、午餐之約。所有的頁數都畫了一道線。艾瑟在四月一日這天寫著:「研究調查/寫書」。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取消了。她打算離開這裡,去躲在什麼地方寫書。」妮薇喃喃低語。

「那麼,說不定她提早一天離開?」彩彩猜測。

「有可能。」妮薇開始往回翻。三月的最後一周填滿了知名設計師的名字;妮娜·卡克蘭、高登·史都柏、維多·寇斯塔、羅納德·艾爾騰、蕾吉娜·梅維思、安東尼·德拉·薩爾瓦、卡拉·波特。「她不可能跟所有的人都見面了,」妮薇說,「我想她是在交稿之前打電話去查對自己引述的話。」她指著三月三十日星期四這一筆:「《當代女性》文章截稿。」

妮薇很快地將今年前三個月的記錄瀏覽過一遍,注意到艾瑟在約會旁邊草草寫上計程車資與小費,午餐、晚餐和會議的摘要:「訪談做得很好,但是如果讓他等,他會生氣……天鵝餐廳新領班卡洛斯……千萬不要叫『泛樂禮車接送服務』——車子聞起來像置身在『艾薇』芳香劑的製造工廠……」

這些註記都是不固定的摘要,數字經常被劃掉、改過。艾瑟這個人顯然喜歡信手亂塗亂畫,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填滿了三角形、心形、渦形和塗鴉。

妮薇一時衝動,翻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她和麥爾斯辦聖誕派對那天。艾瑟顯然認為這件事很重要,不但將史瓦柏大廈的地址和妮薇的名字用區塊框起來,還在底下畫線。艾瑟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上她的意見:「妮薇之父,單身且迷人。」在這一頁的旁邊,艾瑟仿照蕾娜妲食譜上的素描,畫了一幅粗糙的仿畫。

「要是讓麥爾斯看到的話,他準會鬧胃潰瘍,」妮薇說,「我不得不告訴艾瑟,麥爾斯病得無法安排任何社交活動。她原本想邀請麥爾斯共赴新年的正式晚宴。我想麥爾斯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妮薇翻回去三月的最後一周那幾頁,開始抄錄艾瑟列在上面的名字,她說:「至少這是一個起點。」有兩個名字躍入她的眼帘。東妮·孟岱爾,《當代女性》的總編輯。那場雞尾酒會的場合不適合請她搜索記憶,想想艾瑟是否提到閉門寫作的可能去處。另外一個名字是傑克·坎貝爾。顯然艾瑟把新書的出版合約看得至關重要。說不定艾瑟對坎貝爾透露的計畫比他所意識到的還要多。

妮薇啪的一聲猛然闔上自己的記事本,拉上套子的拉鏈。「我該離開這裡了。」她重新系好脖子上的紅藍兩色圍巾。妮薇的外套領子很高,一頭黑髮挽成一個髻在後面。

彩彩說:「你看起來很棒。我今天早上搭電梯的時候,聽到十一樓C號那傢伙想要知道你是誰。」

妮薇戴上手套,「想必是冒牌王子那一型的。」

彩彩咯咯直笑,「年齡介於四十到跨進棺材之間。戴了一塊很爛的假髮。看起來像落在一畦棉花田裡的黑色羽毛。」

「他是你的了。好了,如果艾瑟突然冒出來,或是那個可愛的侄子提早回家,你就端出你的說法。整理整理廚房的柜子,洗洗頂層的玻璃杯。做得看起來一副很忙的樣子,但是眼睛張大一點。」妮薇瞄瞄郵件。「瀏覽一遍郵件。或許艾瑟收到一封信,因此改變主意。天哪,我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但是這事我們非做不可。我們倆都覺得事情怪怪的,但是我們又不能無限期地在這裡大搖大擺進進出出。」

妮薇一邊往門口走去,一邊四下環顧。「你確實把這個地方收拾得完全適合住人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讓我想到艾瑟。來這裡的人通常只會注意到表面上一團亂七八糟,因而退避三舍。艾瑟老是表現得很愚蠢,讓人忘了她是個非常精明的女人。」

門邊那面牆上掛滿了無數張艾瑟的公關宣傳照。妮薇的手放在門把上,仔細研究起那些照片。在大多數的照片中,艾瑟看起來都是話講到一半的樣子。她的嘴總是微啟,雙眼炯炯有神,看得出面部的肌肉在動。

妮薇的目光被一張快照吸引住。照片上的艾瑟表情平靜,嘴巴不動,眼神哀傷。艾瑟曾經說過什麼來著?「我是情人節生的。很好記,對吧?但是你知道有人寄張生日卡,或打通電話給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嗎?最後我只好唱『生日快樂歌』給自己聽,祝自己生日快樂。」

妮薇曾想過要記得在情人節那天送花給艾瑟,請她出來吃頓飯,可是那個星期艾瑟跑去范爾滑雪。

妮薇在心裡說,對不起,艾瑟。真的對不起。

在妮薇眼中,快照中那對凄慘的眼神似乎不肯原諒她。

麥爾斯動過心臟繞道手術以後,開始養成習慣,下午要散步一段長長的路。妮薇不知道的是,過去四個月來,麥爾斯仍有去東七十五街看精神科醫師。「你的心情沮喪,」心臟科醫師對他直言不諱,「動過這種手術之後,大部分人都會感到沮喪。你必須跟它的負面效應共存。不過我懷疑你的沮喪背後另有原因。」他逼著麥爾斯和亞當·費爾頓醫師訂下第一次的約診。

星期四下午兩點是他固定看醫生的時間。他痛恨要躺到長榻上,寧可深深窩進一張皮椅里。亞當·費爾頓不是麥爾斯預期的那種老套的醫師。四十五歲上下的他理著平頭,戴一副看起來有點瀟洒的眼鏡,身材修長,精瘦結實。到了第三、第四趟,他已經贏得麥爾斯的信賴。麥爾斯不再覺得自己是在掏心掏肺吐露真情。反而覺得跟費爾頓講話好像回到警察局,對手下分析各方的調查觀點。

此刻,他一邊看著費爾頓在指間轉筆,心裡頭一邊想,可笑,我從沒想過去跟德文談談。不過這又不是需要告解的事。「我以為心理醫師不會出現神經質的習慣。」麥爾斯語帶諷刺。

亞當·費爾頓聞言笑了,熟練地又轉了一圈筆。「我正在戒煙,絕對有權利出現神經質的習慣。你今天心情似乎很好。」這番話可能是在雞尾酒會上碰到熟人隨便聊聊的寒暄之語。

麥爾斯對費爾頓透露尼奇·舍派提的死訊,在費爾頓追根究柢的探問下,麥爾斯大聲嚷道:「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了。這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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