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彩彩即時在大廳與妮薇碰面。彩彩將她的頭髮綁成辮子別在耳上。一襲黑絲絨的斗篷鬆鬆地從她的肩膀垂到腳踝處。斗篷下面穿的是一套黑色制服,圍了一條白色的圍裙。「我剛爭取到一個角色,在一出新戲裡面扮演客廳里的傭人,」彩彩一邊從妮薇手上把一個個盒子接過去,一邊透露,「我想練習練習,艾瑟要是在家的話,看到我穿戲服,會很興奮。」那口瑞典腔講得好極了。

她們來到艾瑟的公寓,猛按了一陣鈴,卻沒有任何反應。彩彩在手提包里摸索鑰匙。她打開門,讓到一邊給妮薇先行。妮薇如釋重負大嘆一聲,將滿抱的衣服丟到長沙發上,直起身來。

「總算還有正義。」她喃喃道,接著聲音愈講愈小。

一個肌肉發達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通往卧室與浴室的門廳入口處。他顯然正在穿衣,手上抓著一條領帶,漿得挺挺的白襯衫還沒有完全扣好。他有一雙淺綠色的眼睛,那張臉要是換個不一樣的表情,可能不失魅力,但是他惱怒地皺眉蹙額,將眼睛眯得小小的。一頭尚未梳過的鬈髮亂成一團,垂在額前。他的存在讓妮薇感到震驚,她聽到身後的彩彩猛吸了一口氣。

「你是誰?」妮薇問。「為什麼不應門?」

「我認為第一個問題該我問才對。」那個口氣充滿諷刺。「而且,我想應門的時候才應門。」

彩彩介面:「你是蘭姆司頓女士的侄子。我見過你的照片。」那口瑞典腔隨著她的舌頭起伏,「你是道格拉斯·布朗。」

「我知道我是誰。能不能讓我知道你們兩位是誰?」諷刺的語氣不見緩和。

妮薇感到自己的脾氣上來了。「我是妮薇·柯尼,」她說,「這位是彩彩,她替蘭姆司頓女士打掃房子。你能不能告訴我蘭姆司頓女士上哪兒去了?她說這些衣服上星期五就要,從那天到現在我就帶著這些衣服來來去去。」

「原來你就是妮薇·柯尼。」他的笑容變成傲慢無禮。「三號鞋配米黃色套裝。拿三號的手提包,戴A盒的首飾。每個客人你都幫他們這麼做嗎?」

妮薇感到自己的下巴一沉,「蘭姆司頓女士是個好客人,又很忙。我也很忙。她在不在,如果不在,什麼時候回來?」

道格拉斯·布朗聳聳肩。他身上那股敵意消失了。「我不曉得我姑姑人在哪裡。她要我星期五過來這裡見她。要我幫她跑個腿。」

「星期五下午?」妮薇連忙問道。

「是啊。我來到這裡,她不在。我有鑰匙,就自己開門進來。她始終沒回來。我以那張長沙發為床,留宿下來。我分租的地方剛沒了,我的手腳沒那麼快。」

這個解釋有點過於油條。妮薇環顧整個房間。她剛才丟下衣服的長沙發上有一床毯子和一隻枕頭堆在一起,擱在一頭。一疊疊的紙扔在長沙發前面的地板上。以前不論什麼時候來,坐墊上到處都是檔案與雜誌,根本看不到椅墊的布面。分類剪報把小餐桌堆得亂七八糟。由於這間公寓位於一樓,窗戶加裝了鐵條,連鐵條都被艾瑟拿去湊合充當檔案櫃用。房間的另一頭可以看到廚房。一如往常,流理台上看起來似乎擠滿東西。牆上隨意地掛著艾瑟的照片,隨隨便便裝的框,照片都是從報紙或雜誌上剪下來的。艾瑟接受美國新聞記者與作者協會頒發的年度雜誌專欄獎,表揚她對福利旅店與廢棄的共同住宅所做的嚴厲報導。艾瑟站在詹森總統與詹森夫人旁邊;她參與過一九六四年的選戰。《當代女性》頒獎給市長的那一夜,艾瑟在華道夫旅館的講台上與市長合影。

妮薇突然想到一點,問:「星期五剛入夜時我來過這裡。你說你是幾點到的?」

「大約三點的時候。我從不接她的電話。艾瑟討厭任何人在她不在的時候替她接電話。」

「這倒是真的,」彩彩說,一時之間忘了她的瑞典腔,然後又裝了起來,「對啊,對啊,是真的。」

道格拉斯·布朗將領帶甩過脖子。「我得去上班了。你把艾瑟的衣服留在這裡就好了,柯尼小姐。」他轉向彩彩。「如果你能找到方法把這個地方清乾淨,那也好。我會把我的東西堆在一起,以防萬一艾瑟突然出現。」

這時候他似乎急著要離開。他轉身朝卧室走去。

「等一等。」妮薇說。她等到對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你說你在星期五下午三點左右過來的。那麼我送這些衣服過來的時候,你一定在。你可以解釋一下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應門嗎?有可能是艾瑟忘了帶鑰匙啊。對不對?」

「你幾點來的?」

「七點左右。」

「那時我出去找點東西吃。抱歉。」他消失在卧室里,把門關上。

妮薇與彩彩面面相覷。彩彩聳聳肩。「我應該開始忙我的。」她講話單調如誦經。「哎呀呀,這麼多的垃圾,打掃斯德哥爾摩都比打掃這裡來得快。」她不再用那個腔調講話。「你不會以為艾瑟出了什麼事吧?」

「我考慮過找麥爾斯打電話去查查意外事故的報告。」妮薇說。「不過我說這個可愛的侄子看起來可是一點也不擔心。等他出去,我來替艾瑟把這些東西掛到柜子里去。」

過了一會兒,道格拉斯·布朗從卧室裡面出來。穿戴整齊,外面是一件深藍色的西裝,手上挽著一件雨衣,濃密的頭髮梳成波浪狀的髮型,看起來有一股憂鬱的魅力。看到妮薇仍在,他似乎很意外,且不太高興。

「我以為你很忙,」他對妮薇說,「你打算幫忙清掃嗎?」

妮薇將嘴唇抿得薄薄的,「我打算將這些衣服掛到你姑姑的衣櫥里,如此一來,當她需要的時候,衣服就在她手邊,然後我才打算離開。」她拿出自己的名片丟給他。「如果聽到她的消息,請你通知我。我愈來愈替她擔心。」

道格拉斯·布朗瞄瞄那張名片,收進口袋。「我看不出原因何在。我在紐約住了兩年,這出失蹤的戲碼她起碼上演過三次,常常讓我在餐廳或這裡等很久。我開始覺得她是個十足的瘋子。」

「你打算留到她回來嗎?」

「我看不出來這關你什麼事,柯尼小姐,不過答案是有可能。」

「你有沒有名片,讓我在上班時間也找得到你呢?」妮薇覺得自己的火氣又上來了。

「很不幸,宇宙石油大樓的接待員是沒有名片的。瞧,我跟我親愛的姑姑一樣是個作家。不幸的是,我不像她,出版界還沒有發掘我。所以為了餬口,我坐在宇宙大樓那個大廳里的桌前,過濾訪客的預約。這份工作不適合一個心靈巨人,不過當年的赫曼·梅爾維爾 也是在愛麗斯島 上當個辦事員。」

「你自比為梅爾維爾嗎?」妮薇絲毫不想掩飾她聲音里的嘲諷。

「不。我寫的是不同類的書。最近的一本書名是《海夫納的精神生活》 。到目前為止,沒一位編輯看出其中的戲謔。」

他走了。妮薇與彩彩面面相覷。「真是一個卑鄙小人。」彩彩說。「想想看,他還是可憐的艾瑟唯一的侄子。」

妮薇搜索記憶,「艾瑟從不曾對我提起他。」

「兩個星期前我在這裡打掃的時候,艾瑟正在跟他講電話,講得非常不快。艾瑟在這間公寓里四處藏錢,她覺得有些錢不見了。她的意思就是指控他偷走了錢。」

這間灰塵瀰漫、十分擁擠的公寓頓時令妮薇心生幽閉感。她想離開這個地方。「我們來把這些衣服收好。」

如果道格拉斯·布朗第一個晚上是睡在長沙發上,顯然後來他就用起艾瑟的卧室。床頭柜上有一隻煙灰缸堆滿了煙蒂。艾瑟不抽煙。那套復古白的鄉村式傢具,就像這間公寓里所有的東西一樣,雖然價值不菲,但是在一片雜亂中無法凸顯。一瓶瓶的香水,還有一套變色而晦暗的銀色刷子、梳子與鏡組散放在梳妝台上。艾瑟留給自己的紙條塞在那隻大型鑲金框的鏡子邊上。幾套男性西裝、運動夾克與褲子披在一張玫瑰紅的躺椅上。地板上有一口男人的旅行箱,胡亂塞在那張躺椅下面。

「連他也沒那個膽量弄亂艾瑟的衣櫥。」妮薇評道。這是一間相當大的卧室,一座精心製作的衣櫃佔據後面那整面牆。四年前,艾瑟頭一回拜託妮薇幫她檢視衣櫥,妮薇對她表示難怪她無法把衣服配在一起。她需要更大的空間。三個星期後,艾瑟再度請妮薇過來。艾瑟領著妮薇來到卧室,得意揚揚地展示她新添購的東西,一座訂做的衣櫥,花了她一萬美元。這個衣櫥有矮桿的地方可以掛上衣,高桿的地方掛晚禮服。它分門別類,外套掛一區,套裝掛一區,外出服掛另外一區。有擱板可以放毛衣與手提包,有鞋架放鞋子,還有一個收放飾品的裝置,黃銅做的,狀如一根根的樹枝,用來掛項鏈與手鐲。還有一雙酷似人手的恐怖的石膏手,舉得高高的彷佛在禱告,一根根手指是分開的。

艾瑟曾經指著那些手指,「你不覺得那雙手看起來像會掐死人?」她愉快地說,「那是用來戴戒指的。我對做衣櫥的那個傢伙說,我的東西都裝在有標示的盒子里,他勸我無論無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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