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一早上,妮薇來到大廳,手上又抱滿了艾瑟的衣服,這時候二十三歲的演員彩彩氣喘吁吁從電梯里出現。她金色的鬈髮梳成喜劇女伶菲莉絲·迪勒早期的風格,眼妝是濃濃的紫色調,漂亮的櫻桃小口畫成巧比娃娃的弧形。彩彩一直在外外百老匯(編按:分布在百老匯外圍的小劇場)的戲裡演出,那些戲上檔大多不超過一星期。

妮薇去看過幾次彩彩的演出,驚訝地發現彩彩真的演得很棒。彩彩可以動動肩膀,撇撇嘴唇,換個姿勢,簡直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她的聽覺靈敏,聽得出各種口音,而且嗓音變化很大,從女演員芭特芙萊·麥奎因的高音到洛琳·白考兒那種懶洋洋的喉音都裝得出來。她和另外一位有抱負的女演員在史瓦柏大廈分租一間套房,家裡給她一小筆零用錢不夠用,她還得打零工。她已經不端盤子,也不幫人溜狗,改做清潔工作。「四個小時五十塊錢,不需要拿著一根撿糞鏟、被狗拖著跑。」這是她對妮薇的解釋。

妮薇將彩彩推薦給艾瑟·蘭姆司頓,據她所知,彩彩一個月要幫艾瑟打掃個幾次。此刻她視彩彩如下凡的使者。計程車來的時候,她對彩彩解釋她面臨進退兩難的困境。

「我應該明天過去。」彩彩氣喘吁吁解釋。「我老實說,妮薇,那個地方臟到讓我想要回頭溜狗。不管我走的時候打掃得多麼乾淨,下回再去總是一片亂七八糟。」

「我見識過,」妮薇想了想,「聽好,如果艾瑟今天再不來把這些東西拿走,明天早上我叫計程車送你過去那裡,把所有的東西留在她的衣櫃里。我想,你有鑰匙吧。」

「大約半年前她給我一把鑰匙。有需要通知我。再見。」彩彩對妮薇送了一個飛吻,開始沿著街道慢跑而去,那頭燙過的金髮、詭異的化妝、亮紫色的羊毛外套、紅色的緊身褲和黃色的運動鞋,在在使她像只火鶴。

在店裡,貝蒂再次幫妮薇把艾瑟採購的衣物掛到裁縫室的「打電話聯絡」架上。「這已經超出艾瑟輕率的行為範圍。」貝蒂輕聲說,擔憂地蹙起眉,額上擠出永久性的皺紋。「你想她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也許我們應該去報失蹤人口。」

妮薇將一盒盒的配件堆到架子旁邊。「我可以拜託麥爾斯查查意外事故的報告,」她說,「不過現在就報失蹤人口未免言之過早。」

貝蒂突然咧嘴而笑,「說不定她終於找到一個男友,跑到什麼地方去逍遙一個星期。」

妮薇從敞開的門瞄瞄賣場。第一個客人已經上門了,新來的售貨小姐正出示禮服給客人看,那些禮服百分百不適合這位客人。妮薇咬咬嘴唇。她心裡有數,自己遺傳到蕾娜妲暴躁的脾氣,必須小心口舌。「為了艾瑟好,希望如此。」妮薇說。她露出歡迎的笑容,朝客人與售貨小姐走去。「瑪莉安,你怎麼不把德拉·羅沙那件綠色的雪紡禮服拿過來呢?」她建議。

這天早上生意忙碌。總機繼續撥打艾瑟的電話,而且最後一次回報時,說還是沒有人接聽,讓妮薇心上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艾瑟遇到一個男人,結果私奔了,最高興的莫過於她的前夫。離婚二十二年後,這位前夫每個月還在付她生活費。

星期一輪到丹尼·艾德勒休假。他原本打算利用這一天跟蹤妮薇·柯尼,不過周日晚上有人打電話到出租公寓走道那支公用電話找他。飲食店的店長吩咐丹尼,第二天非去上班不可。櫃檯的服務生被炒魷魚了。「我正在弄清楚帳冊,那個狗娘養的手腳不幹凈,偷收銀機里的錢。我需要你。」

丹尼默默在心中詛咒。不過傻瓜才會回絕店長的吩咐。「我會去上班。」他悶悶不樂說。丹尼掛斷電話的時候,想到妮薇·柯尼,想到前天幫她送午餐過去時她投來的笑容,烏溜溜的秀髮圍著那張臉,豐滿的胸脯緊緊繃住她身上那件高檔的毛衣。大查理說過,每周一下午她都會去第七大道。這表示不需要在她下班後去跟蹤她。說不定這樣也好。星期一晚上他已經有計畫了,打算跟對街那家酒吧的女侍共度,不想破壞計畫。

他轉身走過陰濕而充滿尿騷味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間,同時心想:柯尼,你的好日子不多了。

星期一下午妮薇通常在第七大道上混。她喜歡成衣區那種異乎尋常的亂鬨哄,擁擠的人行道,送貨卡車在狹窄的街上並排停車,手腳靈活的送貨員操縱一桿桿的衣服穿梭於車水馬龍間,每個人都來去匆匆,沒有空閑的感覺。

妮薇開始跟著蕾娜妲來這裡的時候才八歲大左右。蕾娜妲不顧麥爾斯愉快的反對,在七十二街的服飾店找到一份兼職工作,地點距離他們的公寓只有兩個街口遠。沒多久,年紀愈來愈大的店主就把採購工作交給蕾娜妲。妮薇依然可以想見當年的光景:蕾娜妲遇到操之過急的設計師試圖說服她,改變她對一件衣服的看法,她卻搖頭表示不行。

「女人穿著那件衣服一坐下來,衣服會卷到她的背上。」蕾娜妲會說。無論何時只要她的感受很強烈,那口義大利腔就會跑出來。「女人應該穿上衣服,照照鏡子,確定自己的絲襪沒有抽絲綻線,衣腳沒有掉下來,然後就該忘了自己身上穿什麼。女人的衣服要像第二層肌膚一樣貼。」

但是她也具備慧眼,能看出誰是新銳設計師。某位新銳設計師獻給媽媽的浮雕別針,妮薇到現在還收藏著。蕾娜妲是第一個推出他這一系列商品的人。「你媽媽,給我第一個機會去突破,」傑可柏·郭德總會提醒妮薇,「她是一位美麗的女士,而且熟知時裝。跟你一樣。」這是他的最高讚美。

這天妮薇離開第七大道穿過西三十街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微微有點憂傷。內心裡有某個地方陣陣作痛,好似情緒在鬧牙疼一樣。她對自己咕咕噥噥表示不滿:要不了多久,我就真的成了迷信的愛爾蘭人,總是對即將發生的麻煩有一種「預感」。

妮薇來到「亞特雷斯運動服飾」,訂了色彩鮮艷的亞麻運動上衣與配成套的百慕達短褲。

「我喜歡柔和的色彩,」她喃喃道,「不過,需要配點什麼爆炸性的東西。」

「敝公司建議這件上衣。」店員手上拿著訂貨本,指著一排釘有白色鈕扣的淺色尼龍衫。

「不行。它適合下面搭學生裙,」妮薇逛過一間間的展示間,然後發現一款五顏六色的絲質T恤,「我的意思就是要這個。」她選了幾件不同花色的同款T恤,拿過去搭配套裝。「這個配桃色,那個配淡紫色。這下子總算有點東西了。」

來到「維多·寇斯塔」的店裡,她選中充滿浪漫色彩、飄浮在衣架上的船型領雪紡紗。蕾娜妲再次浮上她的心頭。蕾娜妲穿一套維多·寇斯塔的黑絲絨,與麥爾斯相偕要去出席一場除夕晚會。她的脖子上戴著她收到的聖誕禮物,一串珍珠項鏈垂著一簇小粒的鑽石。

「媽咪,你看起來好像公主。」妮薇告訴蕾娜妲。那一刻深深烙在她的記憶深處。她深深以自己的父母為榮。麥爾斯的身材挺直,風度優雅,配上一頭早生的華髮;蕾娜妲則是那麼的修長,那頭烏黑的秀髮盤成一個髻。

第二年的除夕,幾個人來他們家裡過。德文·史丹頓神父,如今升為主教,還有薩爾叔叔,當時他還在奮鬥事業,努力成為出人頭地的設計師。赫伯·史瓦茲,麥爾斯的副手,還有他的夫人。蕾娜妲過世七周……

妮薇意識到那位店員耐心地在她身邊等候。「我神遊太虛去了,」她道歉,「這不是旅遊的季節,對吧?」

她下了訂單,迅速去了她列在表上的下面三家店。當夜色開始降臨,她照例出發去拜訪薩爾叔叔。

安東尼·德拉·薩爾瓦的展示間如今已經分布在整個成衣區。他的運動服飾系列在西三十七街;配件系列在西三十五街;他的授權服飾則在第六大道上。但是妮薇心知,可以在西三十六街的總公司找到他。他是從那裡的兩間斗室起家的;如今他獨據三層設備豪華的樓層。安東尼·德拉·薩爾瓦,本名薩爾瓦多·艾斯波席托,出身布朗克斯,可是與比爾·布拉斯、卡文·克萊、奧斯卡·德拉·倫塔平起平坐的設計師。

令妮薇感到沮喪的是,就在她穿越三十七街的時候,居然與高登·史都柏迎面相遇。高登·史都柏講究地穿著褐色與米黃色相間的蘇格蘭套頭毛衣,外罩黃褐色的喀什米爾羊毛料外套,搭深褐色的長褲,古馳的便鞋,配上一頭閃閃奪目的棕色鬈髮,細長的臉上整齊的五官,有力的肩膀,窄窄的腰,他大可輕易成為走紅的模特兒。但是,才四十齣頭的他卻成了奸商,使出厲害的手段,僱用默默無聞的年輕設計師,壓榨他們,直到他們有辦法離他而去為止。

多虧有這些年輕的設計師,他的女裝與套裝系列令人感到興奮且十分挑逗。妮薇冷冷地瞪著他看,心中暗忖,他不需要欺壓非法勞工也賺很多錢。若果真如薩爾暗示的,他的所得稅申報出了問題,那就太好了!

他們一語不發地擦身而過,但是妮薇覺得他整個人似乎散發一股怒氣。她想到自己曾經聽說過,人體會發出一種氣。我不想知道此刻他身上那股氣的顏色,她一邊想一邊匆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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