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點三十分收音機響了。妮薇伸出右手摸索按鈕,想關掉新聞播報員急切開朗的聲音,卻在播報內容滲入她的意識之後,停下動作。夜裡這座城市降下八英寸厚的大雪。除非確實有必要,否則不要開車。隔日換邊停車的規定暫時取消。學校宣布停課。天氣預報說這場雪會一直下到傍晚為止。

這可好了,妮薇一邊想,一邊往後靠,拉起蓋被圍住臉。她痛恨錯過平常的晨間慢跑。接著想到今天就得完成的修改工作,不由得眉頭一皺。店裡有兩位裁縫住在紐澤西,可能不會來上班。這表示她最好早點到店裡去,看要如何安排貝蒂的工作時間表,三個裁縫師只剩貝蒂一個。貝蒂住在八十二街與第二大道交叉口,不管天氣有多壞,都會走上六條街來店裡上班。

她心中雖然痛恨這一刻,卻不得不放棄溫暖的被窩,掀開蓋被,急急跨過室內,伸手到衣櫃里取出那件歷史悠久的毛巾布長袍。她的父親麥爾斯堅稱這襲長袍是十字軍的遺物。「要是那些花大錢買你衣服的女人看到你穿這身破爛,她們肯定會回去克萊的店裡買。」

「克萊的店二十年前就關門了,再說就算她們看到我穿這身破爛,會當我是奇裝異服,」妮薇對麥爾斯說,「神秘感會有增無減。」

她綁好腰帶,和平常一樣心中閃過一個願望,但願自己遺傳了母親細長如筆桿的骨架,而不是凱爾特祖先寬肩長腿的身材。然後她把秀髮往後拂,那烏黑如雲般的鬈髮是羅塞提家族的註冊商標。她也遺傳到羅塞提家族特有的眼睛,雪莉酒色的虹膜,邊緣比較暗,襯著眼白閃閃發亮,在漆黑的睫毛下,寬大的目光充滿了問號。但是她的膚色遺傳到凱爾特家族的乳白色,挺直的鼻樑兩旁襯著點點的雀斑。寬厚的大嘴加上一口健康的牙齒則是遺傳自麥爾斯。

六年前她從大學畢業,說服麥爾斯她不打算搬出去住,麥爾斯堅持要她重新裝潢卧室。她利用經常出入蘇富比拍賣會與佳士得拍賣會,配出一套兼容並蓄的傢具組合,包括一張黃銅床、一隻古董雕飾大衣櫃、孟買的五斗櫃、維多利亞時代的躺椅、一張古老的波斯小地毯,有如約瑟的綵衣般熠熠生輝。現在,被褥、枕頭與床罩潔白如雪,那把躺椅重新綳上青綠色的絲絨,色調與那張小地毯一致。潔白的四壁掛著一張張出色的油畫與版畫,都是母親的家傳。時尚聖經《女裝日報》來過她的卧室里替她拍照,稱之為一派優雅令人愉悅,充滿無可比擬的妮薇·柯尼風格。

妮薇蠕動腳趾,把腳擠進那雙被麥爾斯稱為軟鞋的襯墊拖鞋裡,使勁拉起窗帘。她敢斷言,就算氣象人員不是天才,也知道這是一場嚴重的暴風雪。她家位於七十四街與環河路上的史瓦柏大廈,從她的卧室往外看可以俯視哈德遜河,不過這會兒幾乎看不清對岸紐澤西的建築。亨利哈德遜公路被雪覆蓋,路上已經擠滿了謹慎移動的車流。長期受苦的通勤族無疑早早開始進城了。

麥爾斯已經進到廚房,放上咖啡壺煮咖啡了。妮薇親親他的臉頰,下決心不要聊他一臉的倦容。這表示他又沒睡好了。她暗忖,要是他肯妥協,偶爾吃粒安眠藥就好了。「傳奇局長可好嗎?」妮薇問他。麥爾斯去年退休以後,報上提到他總是稱呼「傳奇性的紐約市警察總局局長」。麥爾斯痛恨這個外號。

麥爾斯對她的問題置之不理,掃了她一眼,裝出一臉驚奇的表情。「別說你沒準備好要去中央公園跑步?」他大聲嚷嚷。「一英尺深的雪對不屈不撓的妮薇算得了什麼呢?」

他們父女倆一起慢跑已經行之有年。由於麥爾斯不能跑了,他擔心妮薇一早的晨跑。不過話又說回來,妮薇懷疑,麥爾斯無時無刻不在替她擔心。

妮薇去冰箱取出裝著柳橙汁的大罐子。她問都不問就替麥爾斯倒了一大杯,也替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後開始烤吐司。麥爾斯過去一向喜歡早餐吃得很豐盛,現在他的飲食不能有培根和蛋,也不能吃起司和牛肉,就像他說的,「讓人盼望吃一餐飯的半數食物」都不能吃了。嚴重的心臟病不但限制了他的飲食,也終結了他的事業。

他們倆氣氛融洽地靜靜坐著,不出聲但很有默契地分著晨間版的《紐約時報》看。但是妮薇抬起頭來瞄了一眼,才明白麥爾斯沒在看報。他視而不見地瞪著那份報紙。放在他面前的吐司與柳橙汁他原封未動。只有那杯咖啡看得出來喝過了。妮薇放下手上那份第二落的報紙。

「好吧,」她說,「說來給我聽聽。你心情不好嗎?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希望你現在應該曉得不要扮演沉默受害者的角色。」

「沒事,我很好,」麥爾斯說,「至少如果你是指我是不是胸痛的話,答案是否。」麥爾斯把報紙丟到地板上,伸手端起他那杯咖啡。「尼奇·舍派提今天出獄。」

妮薇倒抽一口氣。「可是我以為去年他申請假釋被駁回。」

「去年是他第四度提出申請。他已經服滿刑期,一天都沒少,因為表現良好減刑。今晚他就重回紐約。」赤裸裸的恨意令麥爾斯的臉為之一沉。

「老爸,你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你再這麼激動的話,又會心臟病發作。」妮薇意識到自己的手在抖。她抓牢餐桌,又暗自希望麥爾斯不會注意到,以為她在害怕。「我不管舍派提被判刑的時候是否口出威脅。你花了幾年的時間,想要將他連上……」妮薇愈說聲音愈小,接著又繼續,「沒有絲毫證據能將他和這個案子連上關係。看在老天的份上,不准你因為他回到人群之間,就開始為我擔心起來。」

妮薇的父親曾經擔任檢察官,將黑手黨犯罪集團舍派提家族的老大尼奇·舍派提送進牢里。判決的時候,尼奇被問到是否有話要說。尼奇指著麥爾斯。「聽說上面認為你在我這個案子的表現非常出色,命你為警察局長。恭-喜-啊。《紐約郵報》對你和你的家人做了一篇精彩的報導。顧好你的妻小。他們可能需要一點保護。」

兩個星期後,麥爾斯宣誓就任警察局長。一個月後,他的老婆,就是妮薇的母親,三十四歲的蕾娜妲·羅塞提·柯尼,被人發現慘遭割喉,陳屍在中央公園。這起犯罪事件始終沒有偵破。

麥爾斯堅持叫計程車載妮薇去上班,妮薇並沒有為此跟他爭論。「下那麼大的雪你不可以走路去。」麥爾斯告訴她。

「才不是因為下雪,你我心裡有數。」妮薇反駁。她親親麥爾斯和他道再見,雙臂環住他的脖子,抱住他。「麥爾斯,我們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你的健康。尼奇·舍派提不會想要回牢里去。我敢說要是他知道怎麼禱告的話,一定希望我永遠都不要出事才好。全紐約的人除了你以外,無不認為媽媽是遭到某個小壞蛋的攻擊,她是因為不肯交出錢包而遇害。媽媽很可能用義大利語對他尖聲抗議,對方因而驚慌失措。所以拜託你把尼奇·舍派提忘了,不論是誰從我們身邊奪走了母親,都交給上天去安排。好嗎?答應我?」

麥爾斯點點頭,妮薇稍感安心。「好了,走吧,」麥爾斯說,「計程車在跳錶,我的電視遊戲節目隨時就要開始了。」

除雪機已經將西端大道上的部分積雪清除掉,草草了事,套句麥爾斯說的企圖「舔一舔,許個諾」。計程車沿著滑不溜丟的街道徐徐滑行,從八十一街轉上東西向橫貫道路,穿過中央公園,妮薇發現自己在心中徒勞地盼望「要是……該多好」。要是當初能夠找到殺害母親的兇手就好了。說不定麥爾斯的失落感就會隨著時間而癒合,就像她一樣。然而,對他而言那是一個開放性的傷口,老是在化膿。他一直責備自己辜負了蕾娜妲。這些年來他飽受折磨,怪自己沒把那句威脅當真。紐約市警察總局龐大的資源都聽任他支配,他居然無法查出兇手的身分,但他相信此人一定是聽命於舍派提的刺客,想到這點就令他無法忍受。找出兇手,叫這個人和舍派提替蕾娜妲的死付出代價,這是他的人生當中一項尚待實現的期望。

妮薇打了個寒顫,計程車內冷颼颼的。司機八成瞥見照後鏡,說:「抱歉,小姐,暖氣不怎麼暖。」

「不要緊。」妮薇別開頭去,避免交談。「要是……該多好」的念頭如走馬燈般掠過她的心頭,不肯停下來。要是幾年前就找到兇手,將他定罪,麥爾斯說不定可以繼續過自己的人生。六十八歲的他有一頭濃密而早白的華髮,熱情的碧眼,令人意想不到的溫暖笑容,依舊是個充滿魅力的男人。這些年來,多的是女人別有用心,對這個精瘦、寬肩的警察局長展露歡顏。

妮薇陷入深思之中,以至於連計程車在店門口停車,她都無所覺。象牙白與藍色的布篷上,用花體字寫著「妮薇的店」。臨麥迪遜大道與八十四街的展示櫥窗被雪花給打濕了,櫥窗里的人體模型姿態慵懶,身上穿著剪裁完美無瑕的絲質春裝,雪花替它們添上閃爍的外表。訂購一把把看起來像陽傘的雨傘,是出自她的主意。搭在人體模型肩上的透明雨衣映照印花的色彩。妮薇開玩笑說,這就是她所主張的「下雨天不要穿太素」的樣子,結果證明她的點子異常成功。

「你在這裡上班嗎?」妮薇付車資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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