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其實,這番話故意偏離了核心。伊佐子察知「助益」的含義,表達了自己的喜悅之情,但她心裡想的卻不是這些與愛情相關的東西。佐伯承諾的並非共築愛情、共赴愛欲,而是幫助伊佐子實現她一直期待的某種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實現期待的手段並不構成犯罪。進而,如果此「助益」含糊不明,需以結果才可判別,那麼就連「幫助」這個詞也是不確切的。伊佐子敏感地讀取了佐伯話中的深意,以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話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X日

出院後的第四天,丈夫情況良好。實乃大幸。

人又瘦了一點兒,所以心臟負擔也減輕了。我盡量不讓他吃撐。雖然丈夫很抗拒,但唯有這一點只能請他忍耐。營養劑我則一頓不落地讓他喝著。除了醫院給的,我還在市面上買了兩種,讓他一起服用。

沙紀改為上下班後。我這邊一早一晚都變忙了。一到六點沙紀就會早早走人。看來她正在享受「自由」。以前她會收拾收拾屋子,為明天的事做點兒準備。總會幹到很晚,現在可能是急著想回家。一到傍晚就心神不定,做事也馬虎起來。沒辦法,這就是丈夫所說的「時代」洪流。

為了感謝院長、主治大夫和護士們在住院期間的照料,我送去了一些禮品聊表心意。主治大夫就飲食問題再次提酲我說,胃撐得太飽必會壓迫到心臟。

哪知我一回家就聽說,沙紀給丈夫做了雞肉飯,讓他吃得很飽,副食做的還是炸豬排。這叫什麼事啊!丈夫倒在床上一個勁兒地哼哼。我嚇了一跳。接著又悲傷起來。我把沙紀叫來問話,她辯解說是老爺抱怨肚子餓,讓人看著可憐。對她的無知我真是無話可說。只好耐心地給她講道理。沙紀對情況一無所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也不能任由她好心辦壞事,所以好好教育了她一通。說得太難她也聽不懂,於是我就舉了個例子:有個病人剛做完苜腸手術,正處於恢複期。不能飲食,他訴苦說肚子實在太餓了,護理的人覺得可憐。就切了一點點香蕉給他吃,結果導致病情惡化而死亡。這件事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聽了這個,沙紀好像才完全理解了。

丈夫也是,明知要節制飲食,還求女傭做這種缺心眼的事。雖然可憐,但身體健康是什麼也換不回來的。我以促膝談心的方式對丈夫說:你不再活個二三十年的怎麼行。你自己可能沒什麼。我怎麼辦?丈夫一聽,忙向我賠了不是。我為了陪丈夫一起吃飯,也把飯量減了,別說肉類了,連多脂的魚也免了。儘可能食用麵包是比較好的選擇,但一直吃丈夫也會厭,所以有時我還用黑麥粉做麥片粥。相比烹調魚肉,做這個倒是更費工夫。一想到我有事外出時沙紀會不會又干出什麼奇怪的事,心裡就一陣擔心。

X日

鹽月先生打來了電話。真的是很久沒聯繫了。他努父的頭七在前天結束了。我這邊正好趕上丈夫出院,忙亂之中沒能參加葬禮,為此我向他道了歉。我已在報紙上看到遺體告別儀式的盛況。

鹽月先生打電話是為了找我商量。他已經從一直當著副社長的食品公司辭職,為了謀生今後打算靠自己做點兒小生意,他問我什麼樣的生意比較好。大政治家一死就把鹽月先生解僱了,這公司也真是夠可以的。之前公司靠著他舅父的關係不知撈了多少好處,真是既不講人情又不講道義。一旦鹽月先生沒了利用價值,他們不等頭七結束就把他解僱了。真是冷酷無情。當然我也清楚得很,會賺錢的企業都是不講人情的,被S光學趕走的丈夫也不例外。明明他是S光學的大恩人……

鹽月先生的處境令人同情。可他找我商量生意上的事,我又什麼都不懂,不知該怎麼回答。聽他在電話里說,食品公司似乎沒給多少慰勞金。不再有利用價值後,公司的做法也開始赤裸裸了。鹽月先生原本自然是期待能拿到更多。總之,他是要拿這筆可憐的資金做生意,所以也就限死了生意的種類和規模。鹽月先生掛電話前說,他自已也會認真思考,不過要是我有什麼好主意,就告訴他。我雖然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但又怎麼可能想出什麼好點子呢。說到今後必須掙錢養活夫妻二人、外帶一個上高中的孩子時,鹽月先生的聲音十分沮喪。以前他一直身居高位,根本就是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哥。正因為如此,現在才這麼艱難。辭職後,公司用車沒了。也沒法大肆遊玩了。他已經快六十歲了。真是可憐。不過,即便如此我也總以為鹽月先生應該會有更多的財產,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

下午一點左右,速記員宮原素子小姐來了。

在醫院時,D述工作時斷時續,今天她是來祝賀出院的。看到丈夫的時候,她吃了一驚。說他的身子太瘦了。我說明理由後,她也明白了,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心肌梗死這個病很可怕,做些預防也是理所當然的」。宮原小姐是個有文化的人。領悟力很強。

宮原小姐過來問我速記怎麼安排,因為丈夫剛出院還比較疲勞,所以我決定先看看情況,再請她繼續工作。對丈夫來說,口述肯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還是會造成心理負擔,所以我覺得最好再休息一陣子。宮原小姐也贊成,又說她有別的活兒,所以不用在意。她還問我工作之餘能不能常過來看看。於是我回答說,來吧。我丈夫也悶得慌。他一定會很高興吧。宮原小姐和丈夫聊了十分鐘就回去了,但丈夫的快活勁兒似乎延續了很長時間。

X日

我有事出了趟門,但中午剛過就回來了。不料丈夫卻不在家。一問沙紀,說是好像到附近散步去了。沒多久,丈夫拉著拐棍回來了。臉似乎也比以前胖了。他走路緩慢,動作遲鈍。我不由擔心人太胖了,心臟又會吃不消,再發作的話就是第三次了。問題會很嚴重。

我馬上做好午餐的烤麵包,但丈夫沒有食慾,手根本就不往麵包那邊伸。我覺得奇怪,用手摁了摁丈夫的胃部。脹鼓鼓的?毫無疑問,他號稱散步,其實是上街吃東西去了。丈夫一臉難為情,沙紀則低著頭。

比起憤怒,我感到的更多是悲傷。我這麼擔心丈夫的身體,可他卻一點兒也不懂我的心。我遵從醫院的囑咐,限制他的食量,避開太油膩的東西,都是因為這個病一旦複發會非常可怕。如果沒這個問題。我也想讓丈夫吃他喜歡的東西。把肚子吃得飽飽的,誰會喜歡限制丈夫的飲食啊。可是這人就像小孩一樣,瞞著我偷偷下館子。也不知他吃了些什麼。估計胃裡裝的都是他愛吃的天婦羅吧。看他的胸窩脹得都快破了,大概米飯也沒少吃。因為怕胃被撐滿,還一直盡量讓他少吃飯來著。我知道丈夫想吃想得發瘋,所以我自己在飯桌上也只吃麵包和麥片粥。而且還吃得很少。現在看來。我的心意並沒有傳達過去。我也想盡情吃飯啊,我也想吃好多我愛吃的雞鴨魚肉。誰願意把自己搞得半飢半飽啊!就連我,近來都慢慢習慣這麼少的飯量了。真是的!

丈夫見我氣得不想說話。也蔫了。雖然看著可憐,但是我不這麼態度強硬,就無法喚起丈夫的自覺。心肌梗死發作時有多痛苦,那種地獄般的劇痛與不安,丈夫應該比誰都了解。如果再發作一次。就真的要直面死亡了。我不能因甜蜜的愛情而放鬆誓惕,招來無可挽回的結果。只要丈夫痊癒,就能吃所有東西了。在那之前,我必須下狠心。

我仔細一想。其實我不在家,丈夫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所以他才會打消讓沙紀做特別菜肴的念頭。選擇在外面吃飯,這樣更安全。沙紀似乎也了解這個情況。真是一點兒疏忽和漏洞都不能有啊!丈夫上床後,我又把沙紀細細教育了一番。

X日

也許是昨天的「說教」起作用了。丈夫一整天都沒出門,老老實實在家裡待著,和我面對面一起吃飯。和昨天截然不同,我很溫柔地對他說,再堅持一段時間就行,再忍耐一年你就能吃你愛吃的東西了。丈夫聽了,連聲說你的好意我明白的。我話說著說著。眼淚都出來了。不過丈夫的瘦臉好像漸漸恢複了原樣,面頰也鼓起來了。

X日

佐伯律師來電。關於那件事。

所謂的「那件事」是指石井寬二的官司。其實不是打電話,是佐伯親自過來說的。

——二樓就像公寓的一個套間,完全獨立於樓下。過去妹妹妙子用作畫室、鋪著地板的屋子後來成了雜物間。在伊佐子的精心布置下,那兒堆起了更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一上樓,迎面第一間屋子就是這個,所以它就像是另一間和室的防護壘。進和室前,必須穿過一個堆滿木箱、舊衣箱和廢棄碗櫥的空間。就連身體健壯的人也不能一口氣衝到目的地。

「老爹的話,就他那身子,慢慢騰騰的,想走到這裡來可不容易。」伊佐子在佐伯來的第一個晚上這麼說道。

「然後讓我趁這個時間逃走嗎?」

佐伯好奇地環視了屋內一圈。此處似乎還保留著妙子居住時的痕迹。壁龕的掛軸取下了沒再掛回去,窗前的舊窗帘依然如故。伊佐子的目的是希望任何人來時,都不會覺得有人在用這個房間。壁櫥門上的紙也發紅了。不過從裡面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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