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以前鹽月也說過類似的話。伊佐子嘴上不能說,心裡卻有計較。特別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睡旅館時,常常會興奮起來。體內血液翻滾,難以入眠,不知不覺中手就習慣性地伸向了某處。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哦,看你的眼神,像是在說『你很懂嘛』。不過呢,這不是我自己的經驗。但不管怎麼說我也是律師嘛,雖然專攻刑事案件,可也給離婚官司做過諮詢。那些都是我從當事者的婦人那兒得到的知識。」

「也有例外哦。」

「一般都能適用。」

佐伯也是,正如他的四方下巴帶給人的印象那樣,此人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半夜裡他會突然起床,坐在桌前,調查訴訟資料或給專業雜誌撰稿,然後再一次過來摟抱伊佐子。

「我知道的,鹽月先生現在不怎麼來找夫人了。」佐伯說。

「你在說什麼?」

「好了,別裝傻好好聽我說,這主要是因為他那個政治家舅舅的病很不妙。」

「有一天鹽月先生給我打過電話,說他舅舅因為肝硬化住院了。」

「電話啊。」佐伯一陣冷笑,「好吧,無所謂了。所謂的肝硬化只是對外的說辭,其實是肝癌。而且已經治不好了。」

「真的嗎?」

「這個事影響太大,所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人家畢竟是政界的實權人物嘛。對鹽月先生來說,這真的是一個關係到自身沉浮的問題,所以他現在沒心思來夫人這裡了。這人看外表還行,其實是個扛不住事的。」

澀谷那塊能以兩倍市價賣出的土地,如空中樓閣一般浮現在了伊佐子的眼前。

伊佐子走進病房,看到速記員宮原素子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記錄信弘的口述內容。窗外艷陽高照,一早便如午後一般強烈。

仰躺著的信弘見伊佐子來了,停下口述,翻起眼珠看她。瞳孔一動不動地停留在白色眼球的上端。凝視中似乎蘊含著他的猜測與悲傷,而伊佐子則選擇無視。

素子從椅中起身,向伊佐子點頭致意,問候了幾句。這貧血似的瘦臉和少年般的身體,伊佐子也是好久沒見了。

「我來探望,發現先生比我想像的精神,這才放了心。」或許是語速快的緣故,她說話時缺乏女人特有的黏性。

「感謝你特意過來探望……什麼時候到的?」

「大概是兩小時前。我來本是為了探望,結果先生說想做自傳的口述。我覺得這樣會影響身體,不太好,不過看先生好像精神不錯,也問了護士長,她說時間不長的話可以。」素子辯解似的說道。

「我覺得無聊,所以就硬求她幫我做記錄。」

這句「覺得無聊」在伊佐子聽來不無諷刺,好似在說:我整天都被束縛在床上動彈不得,而你卻在醫院外面做了什麼?今天也是,都十一點了才在病房出現!這句話與進門時信弘盯著她臉看的目光有共通之處。

「只要你開心就好,有什麼關係嘛。宮原小姐,你事先準備紙筆了嗎?」

「準備了,那是我吃飯的傢伙,不管需不需要,我都會帶在身邊。」

伊佐子已經看到接待室的椅子上放著一隻開著口的手提包,所以知道有紙筆。椅前的桌子上有一個水果籃,被包裝紙遮著,上面還打了個紅色的結。素子站著,手往包裝紙上一擱,說道:「區區薄禮,請你們慢用。」

伊佐子向她道了謝,然後說:「病人情緒好像不錯,請繼續速記。」

這話也是對信弘的反攻。既然你要猜測我晚上幹什麼,還拿嘲諷的眼神看我,那我也要這麼干,完全沒有退縮的必要。

「是。」

宮原素子局促地站在一邊,露出略微前突的門牙,含糊地微笑著。也不知是在忌憚眉宇間忽然顯出慍色的伊佐子,還是因為見伊佐子剛到,以為夫婦間有話要說,就拘謹起來了。

「我來之前,你們一直在速記?」

「是,才做了一會兒。」

「那就再做一會兒吧。」

「我沒關係。反正現在我也沒什麼話要對我老公說。不礙事的話,我也想坐在這裡聽。」

信弘望著天花板,那裡是他的正前方。他雙頰萎縮、長滿白色胡茬兒的側臉上並未現出奇異的表情,只有嘴唇略微用力地抿著。

「怎麼樣,老爹,這樣可以吧?」

伊佐子故意說得很大聲。信弘始終合著嘴,只是嗯嗯啊啊的,也不知是回答還是喘氣。信弘一貫如此,為了什麼事生氣,給她臉色看,但決不會長久,最終還是會向她屈服。這種硬撐門面的表情實在是滑稽可笑。你一強硬他就軟,你一示弱他就蹬鼻子上臉,虛張聲勢——這就是信弘的本性。

素子坐回椅中,將速記用的一捆半紙放在一個倒扣於膝頭的方盤子上。

「那我們就開始吧。」也不知信弘這話是在對誰說。他清了清嗓子,似乎一時找不到狀態。

「呃,前面說到哪兒了?」

「初中二年級時,您叔叔是報社記者,您想學他的樣子……」素子講述了之前說到的部分。

「啊啊,對啊,哦……」信弘又乾咳了一聲,「哦……現在倒是連小學生也能當小記者,製作校刊了,我那時就沒有。我很想像叔叔那樣做採訪工作。進高級中學之前,我的理想好像就是當一名報社記者……對,從長府町往北走兩公里,有一座古老的神社,很有來頭,延喜式里也提到了它的名字,延是延長的延,喜是歡喜的喜,式是結婚儀式的式……我去見了那裡的神主。我這麼做是因為,在長府町內的話可能會被人看到,所以就去遠一點兒的地方過了把當兒童記者的癮。當時我想,一個小孩去那裡說這個,人家神官也不會搭理啊,所以我就掏出積攢的全部零用錢,在店裡買了一樣儘可能奢侈的贈品。是什麼我已經忘了,總之看起來很豪華……嗯嗯,去神社的事務所一看,只有神官一個人在,我就把贈品給了他,隨口編了個少兒報紙的名字,說想寫一篇關於神社的談話稿。怎麼措辭的,現在我已經忘了,總之我這麼一說後,神官拿著這豪華的贈品,啊,應該說是禮物吧,他也不好說不行,就把我請進事務所的一間大和室,說了祭神典禮的由來。神官背後有個很大的壁龕,那裡懸著神體的掛軸,旁邊立著金色的屏風,所以我完全被那氣勢嚇到了。不過,一邊聽神官說話一邊拿鉛筆往記事本上做記錄,寫著寫著我自己都覺得心情激動,高興得不得了……我真是怎麼也說不好啊。文章不夠好的地方,過後我會邊看記錄邊修改的。哦……我用鉛筆寫字時,特別注意不讓神官看到記事本,其實啊,上面只有一些像記號一樣的東西,我並沒有寫下文字,而且我也寫不了……」

口述過程中,有好幾次,信弘要麼卡売,要麼就是把話重新說一遍。伊佐子聽著聽著便無聊起來。

「少年時代的回憶」就算在自傳里也屬於比較幼稚的內容。當然,信弘的整部自傳恐怕都會言之無物,以自命不凡的追憶貫穿始終吧。光聽剛才的口述就能明白,信弘的那些如夢一般非現實的念想,身為S光學的功臣卻輕易接受辭退命運的軟弱,早在他的少年時代就已經定型了。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素子停下拿著鉛筆的手,問信弘。

「不用,再進行一會兒吧。」

信弘說著,將枕上的腦袋稍稍轉過來,這時他的視線掃到了伊佐子的臉。

伊佐子不予理睬,轉過一個直角,拐進了廚房。她打開煤氣爐,放上水壺。伊佐子自己想喝點兒紅茶,也準備給速記員來一杯。忽然站起身到廚房裡來,會自然而然地對信弘造成一種壓迫感。類似這樣的小動作,意外地對他有效。

直到現在,信弘都沒有親口坦陳不再擔任S光學董事的事。川瀨會長來的那天,伊佐子聽說了這件事,但也只是在走廊交談時得知的。不知信弘準備瞞多久,可以肯定的是,他害怕妻子的反應,所以遲遲不肯開口。也許信弘猜測妻子與川瀨交談時,川瀨已把辭退的事告訴了她,其實心裡早就暗自鬆了一口氣。也不知信弘是不是打算一點兒一點兒透露實情,總之,與其把這單單歸結於他的軟弱,還不如認為他有意把退職金或是辭去董事職務時的慰勞金之類的,分給兩個女兒。在明確金額、定好分配率之前,他不打算說出退職的事。

信弘本人一邊以口述方式寫自傳,一邊又覺得能長壽。只是心肌梗死這東西,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作,然後就一命歸西了。現在已發作過兩回,再來一次恐怕就沒救了。就算在醫院接受一遍遍檢查,就算做了預防治療,由於老年人的預後死亡率很高,靠這些措施依然無法防範。如果是癌症那樣的疾病,還能預估死期,得了心肌梗死,簡直就像抱了個定時炸彈,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

信弘口述的聲音仍在持續。聽不清在說什麼,反正內容肯定很無聊。

佐伯的話在伊佐子耳邊揮之不去。鹽月的舅父得了肝癌,不知能否熬過半年。伊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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