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川瀨轉而看信弘的臉。信弘的嘴角泛出了苦笑,下巴上的白鬍須長了不少。黑色的鼻孔張著,能看得一清二楚,髒兮兮的皮膚毫無光澤。伊佐子的護理並不周到。

「全天候看護什麼的,護士的人手夠嗎?最近到處都缺人手呢。」

「這家醫院好像夠用。」

「說歸說,可也不是每時每刻都陪在身邊吧?」

「可是,這是院方的責任啊,是他們號稱全天候看護的。」

「唔……夫人回去後,晚上到底是怎麼弄的呢?護士會來巡視是嗎?」

「巡視也有,另外摁一下枕邊的按鈕,值班室的燈就亮了,然後護士會馬上趕過來。」

「真夠凄涼的。」川瀨咕噥了一句,隨後他回過神來,又改口道,「那夫人肯定也擔心得不得了吧?」

「是啊。不過,病人太任性也不好,現在這樣可能剛剛好。就當是一種修行好了。」

「修行?」雞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澤田君很任性嗎?看不出來啊。」

「他本人一點兒問題也沒有。這就跟一個健康的人被綁在床上似的,難免心情煩躁,肝火一個勁兒地上升,一點點小事就想馬上大吼大叫,有時還會故意使壞差遣人做這做那。但如果面對的是護士就不能那麼幹了,所以我覺得是一種不錯的試館。」

「這個嘛……他是在向夫人撒嬌啊。晚上一個人孤零零的,所以一看到夫人的臉,就更想那樣了……澤田君,晚上給旅館裡的夫人打電話怎麼樣?光是這樣也夠解悶了吧。」

「醫生要他晚上儘可能安睡,別讓心臟累著,所以醫院才開了安眠藥。」伊佐子連忙說。可不能讓川瀨再多嘴。

「唔……是這樣啊。」

「再說了,放電話機的地方離床有點遠不是嗎,現在還不能活動身子,一點點也不行。還是忍耐一段時間吧,聽說再過十天左右,他就能坐起來或下床走路了。」

「是嗎,那好,澤田君,你就再忍耐十天,要摒棄雜念、悠閑度日哦。」

信弘以慵懶的眼神做了回應。

「雜念」一詞刺痛了伊佐子的耳朵。自己進病房之前,兩人多半一直在嘀嘀咕咕,信弘怕是又對川瀨說起了晚上會害怕之類的話;川瀨叫信弘給夫人打電話,想必也是因為聽了那些話。伊佐子瞧了瞧信弘,半睜著眼的他似乎也在看伊佐子。不巧的是,伊佐子處於逆光,加上睫毛的阻擋,所以看不清信弘的視線指向何方。枕上那堆花白、稀疏的亂髮彷彿長在了屍體上,這多少也是因為信弘大張著嘴。今天的信弘,由於川瀨的到來變得疲意不堪。

護士進來準備給病人罩氧氣帳。見此,川瀨從椅中站起身來。

「明明謝絕探望,我還硬是擠進來了,真是抱歉。好了,夫人,我告辭了。」

沒能給川瀨上一杯茶。

兩人轉入屏風後面,只見接待室的桌上擺著一大籃水果和一束鮮花。

「這是社長和專務送的。」川瀨弓著背說。他嘴裡的專務是指陣容調整之後的專務嗎?

「社長呢,本來也想過來探望,但聽說這裡謝絕探望,就沒敢過來。他要我來看看情況,所以我就姑且來了一趟。啊,對了,可能再過一段時間比較好吧,技術部的那些年輕人也都想過來探望探望。」川瀨語聲微弱,透著一股辯解的味道。

「會長先生。」兩人並肩步入走廊後,伊佐子問道,「請問董事會的陣容定了沒有?」

雞似的眼睛團團打轉,乾癟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咳嗽。

「已經定了。不管怎麼說,做決定就已經花了很長時間。拖得太久的話,外界不免會議論紛紛,傳出奇怪的說法啊……對了,夫人,關於這件事……」川瀨等護士從身邊經過後,又續道,「我們希望你丈夫暫時先靜養著。這是以社長為首的新董事們的一致意見。」

「所謂的靜養,是指解除職務嗎?」

並非沒有預想到,但伊佐子的語調還是不由得尖銳起來。

「夫人,相比公司的事,還是你丈夫的身體更重要啊。如果一直在公司董事的位置上,他心裡終歸是放不下的,因為你丈夫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人。所以我們希望他放開工作,專心養病。這是久保田社長的心意。」

川瀨動不動就搬出社長的名頭。久保田是川瀨任社長時一手帶起來的,如果川瀨有心保留信弘的董事職位,他應該會聽從。哪知川瀨卻拿社長當槍使,給信弘的退職添加理由。川瀨實在是不夠朋友。社長沒親自來探望,想必也是因為執著於這一點。S光學榨乾了信弘,派完用場後就像對待舊鞋一般把他拋棄了。信弘的技術研發,為公司的興盛打下了基礎,而約定讓他當一輩子董事以示感激的不正是川瀨嗎?

「自從退隱後,我也沒什麼神通了。」退居會長之職的川瀨難為情似的說道。果然他也很在意自己的食言。

「光是久保田君的話還能努力一下,但專務也是金融界那邊推過來的人。這個男人說什麼為了公司重建,必須一切都奉行合理主義。他根本就不理解澤田君的功勞這種精神層面上的東西,果然,銀行的人都那樣。」

社長以下一幫人都受這銀行人員的管束,無奈的嘆息聲從川瀨乾癟的喉部漏了出來。

「川瀨先生,這事澤田也知道了嗎?」

「這個么,很久以前就……啊啊,可能澤田君還沒來得及跟夫人說吧。」

從信弘的暖昧態度中得出的預感果然中了。他說三天要去一次公司,可出門後到底是在哪裡消磨時光的?

「社長先生,呃,關於澤田的退職金,已經定了嗎?」

「啊,這個還沒定下來,因為專務報的數字太低了……目前我們還在磋商。」

「報的金額到底是多少?」

川瀨笑出了聲:「哈哈哈哈,我會儘可能往好的方向努力。」

金額的問題在笑聲中被抹消了。

「川瀨先生。」伊佐子凝視著對方滿是皺紋的臉,強有力地說道,「退職金能不能全部交到我手上呢?你們可別讓錢流到別人那裡去。」

雞也似的眼睛在她眼前打起了轉。

回到病房,只見信弘躺在氧氣帳中睡著了。頭差不多從枕頭上掉下了一半。伊佐子本想就隱瞞退職的事質問信弘,一見他張著鼻孔、打著鼾,頓時泄了氣。

再待在病房裡也只會越來越鬱悶,於是伊佐子來到走廊。那裡有公用電話。現在已將近十二點,伊佐子決定把鹽月叫出來,讓他請吃午飯。

鹽月接了電話。

「吃飯嗎?」鹽月的聲音顯出了罕見的猶豫。

「你有別的事?」

「倒也沒到那個程度……你現在是從哪兒打來的?」

「醫院。」

「醫院?哦,病人的情況如何?」

「看起來快要死啦。」

伊佐子是生氣信弘邋遢的睡相才這麼說的。正走在走廊上的護士停下了腳步。鹽月也吃驚地追問道:「真的嗎?」

「我可沒騙人,馬上就要死啦。」

「這下可不得了,病情這麼快就惡化了?」

「從昨天晚上開始的。」

「都這樣了,你還能和我一起出去吃飯?」

「有什麼不可以的。走,現在就去。哪裡都行。我想吃中華料理。」

「……也好,姑且聽你說一下情況。」

定好地點後,鹽月掛斷了電話。

伊佐子開車趕到赤坂某賓館內部的中華料理店,畢竟是飯點,店裡人很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張空桌坐下後,竟少有地等了三十分鐘。進來的鹽月顯得心神不寧,這也很少見。

「很忙嗎?」

「也不是……」

鹽月往煙斗里加煙草,這動作也不像平時那樣悠閑。他橫著打火機,眨眼似的向上翻著眼珠,看著自己點煙。

「真的不行了?」

「沒有,還沒到緊要的關頭。」

「我就覺得是這樣。」

「你知道?」

「聽你電話里的聲音就知道了,心平氣和得很。」

「哈,澤田真要死的時候,我也不會發出慌亂的聲音,因為我知道他會死。」

「你為什麼要在電話里那麼說?」

「我心裡煩得要死,所以破罐破摔了。」

「照顧人照顧得累了大發脾氣嗎?應該還沒到這個程度吧。」

「大發脾氣是有別的原因。」伊佐子從菜單里挑了幾個菜,告訴走上前來的男侍之後,續道,「剛才川瀨會長來探過病啦,這是住院後的第一次。社長和專務都沒來。」

「哦。」

「就跟你說的一樣,澤田捲鋪蓋了。」

「是要辭退,還是已經辭退了?」

「好像是已經辭退了。澤田一直說,以前川瀨先生約定過讓他永遠留在公司里,所以不會有問題,其實他早就不去公司了。」伊佐子大致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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