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由於五年前改建過,醫院很乾凈。現代設備一應俱全。全天候看護。院方請我參觀了三樓的特等病房,在走廊盡頭,由連著的兩間屋子構成,大小分別是八帖和四帖半,之間用屏風隔斷。較小的那間放著桌子、靠墊等接待客人用的物品,很氣派。配備電視機,從門口到病房的窄小通道旁有廚房。配備了電冰箱。從病房窗口能眺望到御茶之水、神田一帶的景色,我非常滿意。特等室的費用是一天八千日元。我想,為了讓丈夫過得舒心,這也是沒辦法的。而且,在探病的客人面前也顯得體面。陪同參觀的後勤處職員說,特等室很快就會被人佔滿,希望我能早做決定。

我說得先聽取丈夫的意見。明早再做答覆,然後離開了醫院。在這家醫院接受診斷。就意味著住院。佐伯律師告別時,對我進行了一次小小的勸誘,他說這家醫院在循環器系統(心臟病等)方面的治療水平廣受好評。

伊佐子決定從這一天開始寫日記。明天就要讓澤田住院了,現在她覺得即使只在備忘錄上記點兒什麼也是好的。不過,反正要做記錄,就弄成日記格式吧。這樣寫法更多變、更有趣。覺得麻煩的話,跳過幾天就是了。

伊佐子認為寫成日記更能隱匿事實。備忘錄的話,一旦被人看到就全暴露了。用暗語寫則更顯可疑。而且,日記也不必像絕密資料那樣把文件一一隱藏起來,往抽屜里一放就行。

由此,伊佐子得以在日記的字裡行間埋下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記錄。只需寫下日期、時間和事件,當時的複雜情節便能在記憶中復甦。換言之,日記中的文字是重現那些「不可記述之文字」的關鍵詞,是線索。表面文章只是背後文章的裝飾。

伊佐子是在幾個月前讀了某雜誌上的一篇名為《與疾病做鬥爭的虛榮日記》後,想到這個法子的。

為雜誌撰稿的是一位哲學家,鬥爭日記的主人公也是哲學家。據說日記的主人是位了不起的學者,而撰文批評的則是一位業內中堅。

那位中堅人物在雜誌上寫道:

R教授罹患不治之症住院,此後所寫日記皆以死後出版為前提,從一開始便是做作之物。教授在日記中記下了探病者的名字,即便是出於禮節理應如此,也令人不解為何他要細細記錄收到的慰問品。

所有禮品均出自知名店鋪,送來的便當是哪家的,水果是哪家的,花束和賞葉植物是哪家的。點心是哪家的,湯是哪家的,甲魚汁是哪家的等,列了一長串一流品牌店的店名。其中也有北海道特產、京阪特產等從遙遠產地帶來的東西。

其中應該也有非一流品牌的慰問品。但都沒有記載。教授這麼做,是為了在日記出版時向讀者們顯示自已是何等重要的大人物。

此外,對各位探望者和慰問函寄送人的處理也是如此,地位高的或名氣大的,就會敘述與他們交談時的情形或慰問函的內容。這本日記幾乎每天都在記錄探望者的名字,羅列人名無非是為了給讀者留下一個印象即教授是如何地深受學術界及社會的廣泛尊重,是如何地聲名卓著。他沒有寫與無名人士的對話。明明那些人中也有人送來了飽含著真摯與情感的問候,但他卻只記載名人空洞而又敷衍的客套話。這一點也源於教授夜郎自大的脾性。

教授的學說何止缺乏獨創性,就連值得一提的論文也沒有,卻能揚名立萬,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善於追逐潮流,精於巴結學術界權威,得到了許多同伴,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方魁首。他無非是靠著與有才之士交往,獲取了高於實力的虛名罷了。

而與病魔做鬥爭所引發的同情,則使之變本加厲。於是,人們對其學術成績的打分基準一下子寬鬆起來。其實悲壯與實質毫無關係,但日本人特有的感性卻對教授的實質做出了過高的評價。

讀了教授的病榻日記,我發現他寫的都是充滿哲理的漂亮話,但了解他的人自然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住院期間夫人一直陪伴左右,但在沒有名人探病的日子裡,她卻與教授關係緊張,爭吵不休。正如茱些傳言所說,原因要歸結於低俗的男女問題。教授在日記里寫自己預感將死,於是大徹大悟。陷入了高度的冥想,卻對「那低俗的交際關係,導致他一再企圖躲過夫人的眼睛,鑽院方的空子,伺機逃離病房」的事實隻字不提。因為教授已計畫好在死後公開出版自己的日記。

教授生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正因如此他才憑藉交際成就功名。然而。教授有著雙重人格般的性格。這在學術界已是盡人皆知。教授背叛和打擊的人不在少數。說穿了,學術界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教授也未免太陰險了。一旦認為前輩、同窗失去了利用價值,於自己有損。他就會迅速拋棄他們,還在背後說他們的壞話。對待朋友和後輩,教授也是當面讚美吹捧,可往往還沒等對方走遠。他就會對身旁的人吐吐舌頭,罵道:「從沒見過那麼蠢的人」。還嘲笑人家低能,竟然聽不懂他的諷刺。

教授對待日記中提到的探望者也是如此。有個書店老闆在自家店裡擺了很多教授的專著,深得教授的歡心,而且這位老闆對教授也是忠心耿耿,甚至還到教授家裡下廚。兩人親密無間的關係還成了學術界的一段佳話。在日記里。這位老闆不到三天就會來一次病房探望,教授夫人十分感冊他的情深義重。然而,據消息靈通人士稱。教授在別的日記里罵過這位老闆,說他什麼也不懂,只知道阿諛奉承、拍馬屁,貌似剛正其實是個奴顏媚骨的人。簡直是惡語連篇。換言之,教授的日記就像偷稅漏稅公司的雙重賬本,有表面和背面之分。

現在離教授逝世時日尚淺。鞭屍通常被視為不道德之舉,但是,倘若這一禮節導致後來者對教授做出錯誤評價,那就糟了。所以。我不憚一部分人的指責,寫下了此文。當然,即使我不寫,數年之間教授著作的評價也會下滑吧……

以上便是伊佐子所讀文章的大致內容。

哲學也好,學術界也好,伊佐子一概不懂,著名學者書寫「表日記」和「里日記」這件事倒是給了她一個啟發。

伊佐子並不需要兩本日記。只弄一本表面的,把見不得光的內容悄悄放進去。她寫下的文字不過是一條條線索罷了。

離開朱台醫院時,佐伯律師謹憤地炫耀說,他兄長開的這家醫院在治療心臟病方面有口皆碑。其實當時律師還說了一句話:夫人,關於石井君的案子,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這句話伊佐子沒有寫進日記。

「好的,沒問題。」

「還是說鹽月先生不一起來的話就不行?」

「不,我一個人也可以。」

「是嗎,難得機會這麼好。只要十分鐘就夠了,我們可以去離家近一點兒的咖啡館……」

「我把車停在這裡了。」

「那走路就有點兒麻煩了。這附近稍微走一下也找不到像樣的咖啡館。府上是在……」

「在澀谷那塊兒。」

「那就去青山吧。我也是開車來的,你就跟在我後面好嗎?」

「可是律師先生,你這麼走的話,回日比谷的事務所就得繞遠路了吧?」

「你的事也是我的工作啊。」佐伯律師笑了,留著青色胡茬兒的方下巴彎出了一道弧線。

律師的黑色中型國產車與伊佐子的灰色中型賓士一前一後,向青山駛去。佐伯似乎有意要顯擺自己的瀟洒技藝,在咅種車輛之間閃轉騰挪,然後在信號燈處等伊佐子。顯然他是在後視鏡里觀看伊佐子趕上來的樣子。伊佐子故意拖後,到信號燈前時也必會停在四五輛車之後。佐伯把對方想成普通女孩,結果白費心機,他不斷從車窗伸出頭查看後方,最後才終於改換為普通穩妥的駕駛方式。

地方雖然在青山,但遠在外苑的西側。這家新開的店以南歐風格自居,白色裝飾十分惹眼。客人以情侶居多。

「你常來這裡?」伊佐子率先落座後問道。

「不,是第一次。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從門前路過,知道有這麼個店,所以一下子就想到了。怎麼,不喜歡來這種店嗎?」

佐伯的表情像是在說「這下糟了」。

「我倒也沒什麼想法。這裡全都是年輕人啊。」

「確實很多啊,進來以後我才覺得不妙。」

「哎呀,先生還年輕著呢,來這裡不奇怪的。」

「那夫人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誰說的。我年紀太大,已經不適合這裡的氛圍了。」

「哪裡哪裡,你已經完全融入進來啦。」

「到底是律師,太會說話了。」

「律師敘述的可都是事實啊。」

佐伯把菜單豎在面前,用圓圓的眼睛看著伊佐子,隨後緩緩地將目光落向文字。伊佐子想,看他這眼神,是不是對女人很有自信啊?

「你要什麼?」佐伯仔細地看著菜單問道。

「來點清淡的。」

「好像沒什麼特別好的。」

伊佐子湊合著點了三明治和紅茶。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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