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五年前開始共同生活,信弘基本沒去看過醫生,或請醫生上門,有點小病也是上藥店買葯解決。感冒發燒時會請附近的平川醫生過來,但平時都對醫生敬而遠之。S光學有專屬的特約醫師,是來自大醫院的醫務員,但也不見信弘往公司的醫務室跑。平川醫生上門倒多半是為了伊佐子。伊佐子經常胃痙攣,常常在深夜麻煩醫生出診。

伊佐子總是恨恨地想,信弘雖然老了,人又瘦了,卻比自己更健康。這種人死也肯定是老死的。然而人不到八十以上,多半不會老死。她從報紙上看到,一些名人在八十五或九十歲時才壽終正寢,信弘要是活那麼久可怎麼得了。之所以感到再過三年信弘應該會死,是因為到時他將年屆七十,伊佐子心裡隱隱地把七十這個年齡跟死亡重合在了一起。這是與老公年紀相差三十歲之多的年輕女人會有的想法。不知從何時起,這個模糊的想法化作了對三年後丈夫死亡的期待。伊佐子屢次對鹽月說過這樣的話,說得多了,這話便成為了一種確信。開店計畫也是,在向鹽月訴說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構建起了「三年後」這一基準。

伊佐子一直在想,三年後信弘未必會死,不過即使有偏差,也就延期兩年吧。計畫和準備越早開始越好。正如死期會有誤差一樣,計畫上的誤差也必須考慮在內。

有人八十多歲才老死,這一點令伊佐子十分沮喪,但她的期待並無變化——但願信弘會在七十歲或七十齣頭時死掉。瘦弱的信弘身體健康,基本不看病,這一點雖然可恨,但伊佐子信賴年齡的掌控力。這種掌控力應該是絕對的。最重要的是,伊佐子總覺得,由於計畫正在推行,死亡自然會配合著計畫一起到來。

說起來,這一年來信弘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也失去了活動力。背越彎越低,走路也搖搖晃晃。可能是怕腳下絆蒜,步子也邁得很緩慢。為了盡量不折騰身子,他總會儘快在椅子或榻榻米上坐下。

信弘以前就不喜歡吃肉,最近更是避而遠之。剛一起生活的時候,信弘根本離不開咖啡,但從一年前開始,他說晚上會睡不著,就連咖啡也不喝了。如此這般,他的神經也大大衰老了吧。不過只有煙他還沒戒。現在信弘也開始漸漸重視自己的健康了。

話雖如此,卻也不見信弘找醫生檢查身體或服用營養品。看來他本人雖然感到已不再年輕,但因為無病無痛,便自覺身體健康,有恃無恐了。

然而,現在信弘卻等不及醫生出診,自己去了平川醫院。伊佐子不由猜想這是怎麼回事。不過,既然他能走過去,說明並無大礙。

伊佐子向沙紀打聽情況。

「怎麼說呢,老爺臉色蒼白,說身子不太舒服。」

伊佐子心想莫非是貧血。可能也是因為人比較瘦,信弘的血壓偏低。

「身子不太舒服什麼的,是哪裡出現病狀了嗎?」

「是,說是胸口痛。」

「胸口?奇怪啊,以前他可從沒痛過。」

沙紀垂下了眼睛。

「沒租車嗎?」

「沒。我這麼建議,但老爺說他要走路去,用不著。可是,老爺走路走得很慢很慢。」

「是嗎,出去多久了?」

「已經超過三十分鐘了。」

「明明可以等我回來的。」

伊佐子嘀咕了一句,而沙紀的眼神像是在說「這不可能吧」。畢竟信弘不清楚伊佐子何時能回來,而且連過段時間就能上門的醫生也等不及。伊佐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無所謂了。既然能走著去,大概也是想順便散散步吧。」她輕巧地說。

伊佐子要去裡屋換衣服,走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

「那麼,宮原小姐是什麼時候回去的?」

她想,沒準兒信弘是和女速記員一起出去的。

「啊,是三個小時之前。」

三個小時前的話,也就是伊佐子出門後頂多又過了兩個小時。看來宮原素子倒是意外地早早收工回家了。

「從那時開始,身子變得不舒服了?」

「不是的,那個時候一點兒反常的地方也沒有。」

看來信弘的口述進展艱難,所以伊佐子出門後,他倆只工作了一小時就結束了。總不至於是這點兒腦力勞動把他累著了吧?

伊佐子又覺得這說不定是信弘快死的前兆。這種事以前從未有過。只是,現在死的話可就麻煩了。他不再活個三年,她怎麼來得及準備。一切目標都放在了三年後,所以比這晚太多不行,來得太早也不行。

伊佐子打消更衣的念頭,給平川醫院打了電話。

「是的,現在正在我們這裡睡著。」

電話里傳來了護士的聲音,接著她說了一句「請您稍等」,片刻後換上了平川醫生的聲音。

「是夫人嗎?你能否儘快趕過來呢?」

平川的語聲嘰嘰咕咕、含混不清,但在此時卻格外有震懾力。「儘早」一詞似乎表明,他已認識到病情的嚴重性。

「我聽說了,他說身子不舒服,胸口痛。因為我出門了,所以不清楚情況。是什麼病?」

「這些癥狀已經平息了。不過我覺得,還是請他在這裡休息比較好。至於病名,等我見到了您再說。」

不能在電話里說病名也表明情況可能很嚴重。不過,平川醫生有個毛病,平常給人看病時他也會把話說得很可怕。

「這個,是不是需要用救護車把他送到別的醫院去啊?」

平川醫院沒有住院設施。

「不,還沒有那個必要,不過……」

平川的回答暴露了真相,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

「我這就過來。」說著,伊佐子掛斷了電話。

她本想歇一會兒,一部分是因為在A賓館時精神有點兒緊張。可現在也休息不成了,她把剛入庫的車開了出來。

伊佐子手握方向盤,感覺自己正彎彎曲曲地行駛在鹽月、石井、浜口、大村等人所在的外界與家庭之間。然而,這界線卻不甚分明。在界線對面,隱約可見下巴四四方方、長滿青色胡茬兒的佐伯律師,以及對大村和浜口哈哈大笑、貌似右翼分子的矮胖男人。開車去平川醫院連五分鐘都用不了。

傍晚的醫院空蕩蕩的,玄關前只有信弘的那雙木屐。由此可知他是穿著和服來的,要麼是沒時間換西服,要麼就是自己換不了吧。信弘是個討厭穿和服外出的人。伊佐子進入空無一人的等候室,正要走近前台窗口,診療室的隔門開了條縫兒,一個護士往外瞧了一眼,立刻退了回去,想是已知道有人來了。接著,這扇門被猛地打開,身穿白大褂的平川醫生走了出來。他頭髮稀疏,碩大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

「大夫,到底是什麼情況?」

「您好。」平川醫生的小嘴裡露出了諂笑,他站到伊佐子跟前說道,「是輕微的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

至今為止沒見信弘有過那種癥狀,所以感覺就像在聽另一個人的病情。

「是心臟的疾病嗎?」

「是啊,心力衰竭嘛。」平川醫生嘰嘰咕咕地說道,彷彿沒法大聲說話是因為嘴太窄的緣故。

「現在是什麼情況?我問過家裡的用人,好像他是說胸口痛,然後臉色蒼白地出去了……」

「確實是這樣。他到我這裡的時候,臉色煞白,手捂著左胸,額頭上直冒冷汗。當時我就想了,都這個樣子了,虧他還能走著過來。不過,他說是在路上情況惡化的。」

「真是的。」

「我馬上給他注射,做了一些治療,所以現在已經安定下來了。血壓上升了,比一開始的情況好了很多,胸口的難受也消除了。」

「病名是什麼?」

「啊,怎麼說呢,就是類似狹心症的心臟病。」平川醫生一個勁兒地眨著鏡片後面的細縫兒眼。

「狹心症?」

名字聽說過,但不知道具體指的是什麼。不過,伊佐子至少看出了一點,這種病會導致猝死。

「他竟然有那麼嚴重的病?」

「狹心症本身不是一個正式的病名。別的病也會引發心力衰竭。另外,一個看起來完全健康的人也有突然發作的可能。只是,發作時心臟疼得像被捏碎了似的,所以很擔心當事人會不會死亡。不過,你丈夫已經安定下來了。」

「您是說別的病也會引發這種心力衰竭?那我丈夫生了別的什麼病?」

「不好說,得做過精密檢查才能知道……」總覺得平川醫生說話吞百吐吐。

「反正現在是不會突然發生什麼情況了,是嗎?」

「不會了。發作持續了七分鐘就平息下去了。」

「普通的發作也是過這麼點兒時間就能平息嗎?」

「通常是一分鐘到五分鐘。伴有心肌梗死的時候,會長達一個多小時,有時甚至要持續好幾天。」

「我丈夫持續了七分鐘,也就是說比一般情況要長啊。您剛才說到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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