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尤氏夫婦

現在,刑偵隊長終於與這位被自己探究已久的對象面對面地站定了。尤仲民個頭高大,結實,只是頭上過早地禿了頂,僅剩下一圈稀疏的白髮。一雙細眯眼在紅潤的圓臉上,笑眯眯的,看上去,宛若一位善良、敦厚的長者。

蘇鐵的目光在龍仲民包著紗布的右食指上停留了片刻。

尤仲民立即滿臉含笑地朝蘇鐵打開了招呼:「您來借書?」

「有這期的《紅旗》嗎?」蘇鐵順著話題問。

「有,有!」尤仲民轉身便去書刊架上取書。

蘇鐵的目光跟著他那敏捷的身影悄悄移動著。很快,尤仲民就取了書來,連同臨時借書證一併遞到了蘇鐵的手中。「很對不起,」尤仲民客氣地解釋:「凡是外來的客人借書,我們都要登記一下。」

「這當然啰!」蘇鐵說著,將書收下,一邊將書卡填好交給尤仲民,一邊與他搭訕著說:「這麼大的一個圖書閱覽室,就你一個人,夠忙的吧?」

「哪裡,哪裡!」尤仲民打著哈哈說:「原來兩個人還忙不過來,現在一個人都夠輕鬆的了。比起運動前,這可是我們圖書室最不景氣的時候。所以,院領導將原來的老蘇調到病琉室去,這個清閑的工作卻照顧了我這個不中用的半老頭子。」

蘇鐵望著尤仲民那硬朗的身板,語意雙關地說:「其實,瞧你外表年齡與你這利索的行動很不相稱啊!嗯——」隨著這一聲「嗯」,蘇鐵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尤仲民聽了這話,立即愣怔了一下,片刻過後,便恢複了常態。這時,他跟著乾笑了幾聲,掩飾般地說道:「熟能生巧,在圖書館工作多年,早練出來了呢……」他伸出一隻大手,在工作台上無意識地來回摩挲了幾下。

「咦?手指怎麼啦?」蘇鐵指著對方那包著紗布的食指,故作驚訝地問了一句。

「沒……沒什麼。」尤仲民略略露出一絲驚慌,隨即鎮定下來,淡淡地說:「甲溝炎,上了點消炎膏。」

「這可是個該死的毛病哩,晚上痛得人連覺都睡不好呢。」蘇鐵似乎深有體會。

「啊,是、是啊!」尤仲民點頭附和,又忙著接待剛進來的曹振華。「借書吧?」他主動問曹醫生,有禮貌地避開了蘇鐵的詰問。

「哦,您也來借書?」曹振華很隨便地朝蘇鐵打了個招呼,並順手將寫好的書名遞給了尤仲民。

尤仲民接過紙條,進小書庫取書去了。蘇鐵對敏捷的外科醫生迅速作了個易懂的手勢……

刑偵隊長滿有把握地離開了閱覽室。

尤仲民送書出來,見室內只剩下曹振華,忙笑吟吟地問他:「你跟鼎鼎有名的刑偵隊長還蠻熟悉啰?」

「熟什麼!」曹振華看看錶,急急忙忙地說:「打個禮節性的招呼唄!呵,老尤,請你快點填書卡,我還等著查資料,去替一位新入院的病人定治療方案呢。」說著,他迅速從尤仲民手中將剛取出的書拿過來,猛地一下,卻連對方食指上的紗布卷一併扯過來了。「哎呀,真對不起!」曹振華歉意地說著,見尤仲民迅速將手縮回去,忙問:「手指怎麼回事?」他將扯下的紗布看了一眼後,又朝對方遞迴去。

尤仲民在心裡狠狠咒罵著眼前的外科醫生,卻不敢再說謊話了,只好支吾作答:「沒、沒什麼。前天搞衛生,不小心擦破點皮。」他用左手接過紗布,儘快將那個圓形小卷套在自己的右食指上,從抽屜內取出膠布,在上面狠狠地纏了好幾個圈。

曹振華一邊在借書卡上簽字,一邊關切地囑咐尤仲民:「最好另外換點無菌紗布,免得傷口感染化膿。」說罷,夾著書匆匆離去。尤仲民朝他的背影警覺地望了一眼後,即刻陷入了沉思……

曹振華出了大樓,越過花壇,追上正在緩緩行走的蘇鐵。

「怎麼樣?」蘇鐵輕聲問他。

曹振華緊走幾步,與蘇鐵並肩同行,高興地告訴蘇鐵:「傷口沒讓我看清,不過從紗布里的痕迹可以肯定,是感染正在化膿的外傷,而絕對不會是甲溝炎。」

「可以肯定嗎?」

「錯不了!甲溝炎應該用黑色的『依比膏』,而他那紗布里卻全是磺胺粉和紅汞的痕迹。這一點,瞞不過外科醫生的眼睛。」

「哦……謝謝你!」

蘇鐵道過謝後,便迅速跟曹振華分手而行。很快,他又到了太平間前的防空洞旁。徐飛領著幾位民兵正在清掃洞周圍的碎石和磚塊。他剛近前,只聽鋒飛正在獨自嘀咕:「這個糟勁兒,還要多久才幹得完呢?」

「誰叫你不發動群眾嘛……」

徐飛回頭一看,是蘇鐵站在身後。

幾位民兵忙打趣說:「你們刑偵大隊多的是棒勞力,派幾個來『支左』吧!」

這話,引來一陣輕鬆的笑聲。

蘇鐵也跟著笑了笑,突然走到一位高個子民兵跟前,指著他身上的舊軍裝,詼諧地打趣道:「回家和老婆打架了?你看,扣子都扯掉口啰!」

「真是天曉得!」對方聳肩笑答道:「一件舊軍衣曬在外面,不知是哪位三隻手的,順手扯了一粒扣子去。現在又不是前幾年,還有人對軍扣這麼感興趣。」

「一個巧遇上的發現!」蘇鐵心裡頓時明白了。

嚴敏陷入一種極度的惶恐中了。

近日來,她總覺得有許多無形的眼睛在牢牢地盯著自己。就連喻楚芳那雙本就楚楚動人的丹鳳眼,現在也常盯著她心裡發毛。害怕、怨恨的同時,她開始詛咒自己的丈夫……

她和尤仲民,是一對被共同利害關係拴牢的夫妻。當嚴敏還是娘家的風流小姐時,在一次墮胎事故中喪失了生育能力。後來與尤仲民結婚,為沒孩子生的事,兩個暗地裡鬧過不少次。10年前,尤仲民將一個自己與別人生的孩子抱進家來,當作義子,讓嚴敏撫養。嚴敏哭鬧不幹,最後達成的協議是:以後互不干涉「內政」。「文革」運動一開始,嚴敏與醫院「造反有理」戰鬥隊的隊長劉方勾搭上了,兩人明來暗去地打得火熱。尤仲民氣不過,也與嚴敏鬧了幾次糾紛。但一旦嚴敏將「義子」,作為殺手鐧拋出來,姦猾的尤仲民又乖乖地服了輸。因此,每當人們說起尤仲民的淳樸厚道時,只有嚴敏在心底里狠狠咒罵著陰險兇狠的丈夫……

今天下班,她和尤仲民沒情沒緒地扒拉了幾口飯,便宛若兩具殭屍一般,各自呆坐著發愣。這時,一種難言的悲哀和恐怖不住地湧上嚴敏的心頭。恍惚中,嚴敏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飄忽在「太平間」的幽靈,好像是那個憨厚屈死的邢師傅。一會兒,幽靈又驟然換成了血肉橫飛的上官玉蓉,對著自己正在哀哀哭號。接著,哭聲越來越凄切,越來越響亮,漸漸地,哭聲變成了怒斥聲。上官那閃爍著怒火的雙眸逐漸變大……最後,變成了一雙閃著寒光的鐵手銬……

「天啦!太可怕了!」嚴敏突然用雙手死勁捂住臉,歇斯底里般地叫起來。

「你嚎死!」尤仲民趕緊關上房門,壓低嗓音,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

嚴敏定了定神,幻覺都消失了。眼前依然只有那禿了頂的丈夫。

尤仲民嘴角叼支煙捲,不住向嚴敏投去冷冷的目光。嚴敏受不了這冷酷而可怖的眼光,便索性閉上眼,想清理一下紛亂的頭緒。可是,她剛一閉眼,又覺得渾身是血的上官玉蓉站在眼前,用慘白的雙手高舉著手銬向她步步逼來……

「啊!」嚴敏大叫一聲,驀地睜開了雙眼。

「你這個鬼婆娘!到底怎麼回事?」尤仲民火了,狠瞪了嚴敏一眼,威嚇地說道:「想找死啊!是不是?」

「我找死?」嚴敏用灼灼冒火的雙眼逼視著尤仲民,咬牙切齒地罵道:「都是你這個不要命的老東西!害得我陪你去進『籠子』,……」

她毫無顧忌地說話,使尤仲民嚇得打個愣怔。他忙將雙眼朝左右怯怯地瞟了幾下,捺下火性,趕緊換了副面孔,故作溫情地攏近正在發怒的嚴敏,摟住她,在那雀斑點點的臉上用勁吻了一下,哀求般地說道:「好啦,好啦,我的姑奶奶,抱怨也是枉然。現在你我只能同舟共濟,渡過這一關。以後,任憑你怎樣,我……」尤仲民煞住話頭,鬆開嚴敏,故作凄惶地坐到一旁。

嚴敏長嘆一聲,漸漸安靜下來。

黑夜,很快降臨了醫院。如鉤的上弦月躲進烏黑的雲層里,四周格外地寂靜。房間里,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和陰冷。那個兒子從外面回來了,見了父母的模樣,也許是早已習慣了這種景況,他不聲不響地進了後面的小套間內,可憐巴巴地獨自睡下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尤仲民卻突然長噓口氣,用異乎尋常的親熱口吻對嚴敏說道:「別發愁了,我也想通了,還是曹孟德說得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來,咱倆今晚上開懷暢飲一番吧!啊?」

「喝酒?」嚴敏木然地重複一句,抬起頭,疑惑地將尤仲民打量幾眼,撇撇嘴說:「我可沒你那個雅興。天知道……」她沒有勇氣將可怕的結局再說出來。

「你呀,現在的形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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