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段羅曼史

月亮悄悄爬過屋脊,又藏到醫院那「品」字形住院樓後面去了。前面的花圃內,只看見一簇簇黑幢幢的殘花枯葉。寒風掠過枯樹的響聲偶爾擾攘著寧靜的冬夜。住院樓的左側,是一大片茶樹和柏樹混雜在一起的樹林。月光從枯葉中透過,稀稀落落的,給地上灑下許多碎銀般的點點光亮,使樹林變得若明若暗。這時,有一個全身素黑的身影正在樹林里屏聲斂息地低首徘徊。夜風不時吹來,這人大約深感寒意,於是便將雙手插進衣袖內,縮著脖子,依舊來回走個不停。腳下是一層層枯焦的落葉,踩上去,不時地發出響聲。於是這人不再走動,乾脆靠著一棵樹榦,獃獃地站住,只不過張開兩眼,向四周警惕而不安地打量著。恰到這時,迎著那焦慮不安的目光,緩緩走來一位窈窕的倩影。漸漸地,二人距離越來越近。黑暗中,那先來的身影睜大眼睛將來人打量一番,當他認定這正是自己等待中的對象——醫院化驗員上官玉蓉時,便迅速退進黑暗中,詭秘地藏到被黑暗罩住的一棵大杉樹後……

上官玉蓉是位二十六、七歲的少婦。若論長相,是南湖醫院數一數二的美人。現在,她將雙辮盤成一個大髮髻堆在腦後,使白晳的瓜子臉越發顯得娟秀俏麗。柳眉大眼和明眸皓齒在臉上很好地組合著,朦朧月光中,宛若一尊玉雕的塑像一般。此刻,她來到這兒,在月色照不到的暗處選了一個土堆,取出手絹鋪在地上坐著,心緒不寧地等著來與她幽會的情人。腳旁到處是稀疏的沒膝荒草和灌木,整個林子里,不時散發出一股潮濕、腐爛的霉氣。一秒、一分……時間在難熬的等待中悄然逝去。那難忘的過去,這令人心焦的眼下……一切的一切,全交織成一張痛苦的密網,將上官玉蓉裹得死死的,幾乎使她透不過氣來。林中腐敗的氣息,將她又帶進難堪而痛苦的往昔之中……

那是動蕩的1967年,「文革」前的最後一批中專生終於等到了畢業分配。當時,她的父親被打成「黑幫」進了「牛棚」,母親領著唯一的弟弟被遣送去了農村。沒想到,作為「黑幫」子女的上官玉蓉幸運地踏進了南湖醫院的大門。這時院黨委早已被奪權,她揣著介紹信走進院辦公大樓時,人們將她指向了大聯合的辦公室,找一個被稱為「湯司令」的男人。上官玉蓉剛一進門,就聽到一種粗聲大氣的訓斥聲:「你這位資本家的狗崽子還不加強改造!要是再對運動散布不滿言論,小心又開你的批鬥會!」

想著自己同樣的狗崽子身份,年輕的姑娘不禁在心底里打了個寒噤。她獃滯地在房內立住了,將目光怯怯地朝被訓斥者偷瞥一眼。只見他瘦高個兒,戴著眼鏡,清秀的臉上冷冷的,看不到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只從眼鏡上的玻璃鏡片後,不時射出一絲壓抑的憤恨目光。接著,上官玉蓉又將目光移向正中,默默地打量著坐在辦公桌後的「湯司令」。他是當時流行的時髦打扮:一套嶄新的軍裝,衣襟上掛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紀念章、像章,臂上箍一道紅底黃字的布圈圈,手裡拿著語錄本兒,用它不斷扣擊著桌沿。嘴裡雖在訓人,雙腳卻高高地擱在辦公桌上。這時見上官玉蓉進了辦公室,他側過那張五官端正的長條臉,向剛進來的年輕姑娘送過一縷探詢的目光。

「我……來報到。」上官玉蓉顫抖著遞上介紹信,低垂著目光,獃獃地站在一旁。

「噢……來報到的。」湯司令自言自語地拖了一個中音符。「去吧!以後再找你訓話!」他目光仍然轉向受訓者,腔調一變,音調中驟地加了幾個強音符。他一揮手,那位「狗崽子」便不卑不亢,不急不慢地退了出去。隨著那人的退出,湯司令的雙腳從辦公桌上移了下來。

「你叫上官玉……玉……蓉?」湯司令親切地問道。從他口中吐出的名字,顯得既拗口又彆扭。

「嗯。」上官玉蓉忙點點頭,輕聲應著。她發現對方與剛才對比,已判若兩人,那張長滿「青春痘」的疙瘩臉上竟堆滿了笑容。這時,他乜斜雙眼,不懷好意地瞅著眼前這個漂亮稚嫩的少女,居然笑眯眯地對上官說道:

「嗯……歡迎你來院工作哆。」說著,貪婪的雙眼仍舊緊緊盯在玉蓉的身上。

此刻,正當仲秋季節。十幾歲的玉蓉穿件藕荷色府綢上衣,米黃色長褲。白凈光潔的臉上微露出兩團淡淡的細暈,柳眉下,兩個清澈見底的眸子不時閃出一縷羞怯的目光。單薄的襯衣使她越發顯得窈窕、曲線分明。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湯司令面前,宛若一枝方才出水的睡蓮。

「啊……」湯司令拖著怪腔怪調的長聲,和藹地說道:「先休息幾天,熟悉熟悉環境吧!過幾天再上班。啊,有什麼困難再找我。」他收下介紹信,挺客氣地揮了揮手。

上官玉蓉暗鬆口氣,趕緊離開了這個可怕的地方和目光。

那年頭,人們都熱衷於各種「革命」和鬥爭,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隻新分來的離群雛燕。舉目無親的上官玉蓉在醫院住下了。當晚,玉兔東升,四野一片清輝。上官玉蓉獨自漫步在宿舍區的山間小徑上。走完了一條曲折、盤旋的山間小路,不覺來到了圍牆邊的高坡上。

一個鬼祟的黑影悄悄跟蹤著她。

面前的灌木像一圈矮牆似的圍著一塊不大的空地。一株古松屹立著,繁茂的枝葉像一把大傘似的遮在空地的上方。玉蓉怏怏地坐下來,凄楚而黯然地思念著自己的親人。她從小生長在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養成了一副溫柔嫻靜卻又有幾分怯弱的性格。在衛校念書時,同學們還常常戲稱她為「古典美人」。可當「文革」一開始,「古典美人」卻變成了洪水猛獸一般,許多人都遠遠地避開了她。意外的冷遇使這位年輕的少女迷惘而又痛苦。她覺得自己宛若一朵過早凋零的鮮花一般,已進入到另一個難耐的枯萎階段了……此時的田野,秋蟲低鳴,給人帶來無限的惆悵。孤獨的玉蓉被此情此景愈發挑動了縷縷愁腸。不知不覺,她在坡上坐了許久。一陣涼風颼颼襲來,玉蓉方才覺得夜深了。她感到涼意浸人,正準備起身回宿舍去,突然間,從樹後猛竄過來一個黑影,像餓狼似的朝她撲來。玉蓉嚇得尖叫一聲,驟然昏倒了……可是,沒有多久,她卻又清醒過來。也許是冷風的吹拂……呵!不,是另一種重壓使她驀地驚醒了,耳畔送來男人粗粗的喘息聲,那令人作嘔的酒氣混著林中腐敗的氣息也全朝她送來。「啊——!」從她那張被人捂住的嘴裡發出一聲嘶啞的慘叫。

她掙扎,她反抗!可一個年少體弱的女子怎敵得過那猛獸般的男人,不到片刻,這可憐的姑娘只覺下身一陣劇痛,在一陣天昏地暗中暈死過去……

遠方,月亮早已被暗雲遮住了羞容。幾顆疏星好像也不願見到這種悲憤、難堪的場面,無力地退進厚黑的雲層之中,四周,更是一片黑暗……

不知又過了多久,上官玉蓉再次蘇醒了。她那顆本已傷痕纍纍的心已經被新的恥辱和痛苦無情地撕成了碎片。理想、情操、美好的希望連同自己的肉體一起,被人蹂躪,而毀於一旦。此刻,在她這少女的心靈上,只烙下五個難忘的字眼:被人姦汙了。她在痛苦中煎熬了一個通宵,漸漸打定了主意。見天已黎明,這位痛苦萬分的姑娘終於從地上爬起來,理好亂髮,整了整衣服,她要整整齊齊地去洗凈自己在人世間留下的一切污濁,她要讓一切都隨著自己肉體的消亡而悄然逝去。

她來到院內的人工湖旁,遙望著晨曦中的南湖市的方向,默默肅立了片刻,彷彿在行著無聲的告別禮。「爸爸!媽媽——」玉蓉悲愴地喊了一聲過後,和著淚水,「撲通」一下,跳進了湖裡,用她那瘦弱的身影,激起一片冰冷的浪花和無情的漣漪……

誰知上官玉蓉剛一投進水裡,就被失眠早起、凌晨來湖旁散步的靳如冰看見了。見有人投水自盡,他飛跑過來,躍進水中,救上了玉蓉。一見是這個才分來醫院的年輕姑娘,他彷彿明白了這其中的一切。何況,這樣的自殺事件聲張出去,對姑娘會帶來更大的不幸。於是,他沒將上官玉蓉送進病房或宿舍急救,卻將她悄悄背進了湖旁的密林之中,獨自救活了這位方才溺水的姑娘。

「是……你?」上官玉蓉醒來了。她勉強睜開雙眼,朦朧中,似覺得眼前這個水淋淋的年輕男子正是昨天見過的那位「狗崽子」。

「吁……」年輕人朝她吐了一口長氣。

上官玉蓉見自己被人救起,便掙扎著爬起來,再尋自盡,誰知渾身軟綿綿的不聽使喚。她掙扎了好幾下,也沒能爬起來,仍舊軟癱在冰冷的地上。

「別犯傻!」一雙大手按住了她。「你……你為啥要輕生,走上絕路?!」年輕人俯身望著上官玉蓉,語氣嚴厲地問道。但是,從那雙眼鏡片中卻透出無限的同情。

這一問不打緊,就像關閉的閘門被打開了一般,一夜間的種種遭遇和變化,又全在上官的腦海內盤旋開來。「哇……」地一聲,她捂著面孔,放聲慟哭起來。靳如冰慌了,忙結結巴巴地勸說她:「快……快別這樣,等會人家都、都起床,聽見哭聲,會惹來許多意外的麻煩……」他勸說著,冷索索地站在上官玉蓉面前,急得直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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