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面目酷似的女人和妻子

南湖市公安局的大樓,就聳立在市內的一條主街上。一棟青灰色的6層水泥樓房,以一種冷峻的面目在注視著全市的社會安寧。牆上斑駁的歷史陳跡儘管此刻已被一層新的水泥覆蓋,但仍隱約透出塊塊印痕,在向人民展示著一個特殊的年代。

這棟大樓的指揮中心就設在3樓。一間不大的長方形房間,被布置得非常簡潔。牆上掛滿了各種地圖和領袖像。百頁窗下,擺著兩張長沙發,一張茶几。牆角,是兩隻巨大的綠色保險柜和一隻檀木花架。一盆長勢正茂的仙人掌立在花架之上,顯得非常醒目。而方局長那張特大的辦公桌和木轉椅,卻占著房子的正中位置。

年過不惑的方局長既高且瘦,面容清瞿,鬍子颳得精光,往後梳著的華髮中已有幾綹明顯的白髮。今天,他身著全套青色毛嗶嘰中山裝,看上去,顯得相當溫文爾雅。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乍見之下,準會認定他是一位學識淵溥不凡的老學者。不過,從他那雙幾乎是倒「八」字的濃黑劍眉中透出的那股威嚴和冷靜,還是說明了他的特殊身份。

自聽取刑偵大隊長昨晚派人向他作出的緊急彙報之後,對這樁發生在醫院太平間內的奇特兇殺大案,立即引起了方局長的特殊重視。

他想起了社會上的種種傳說和目前所處的特定複雜環境,使他一時無法斷定這樁惡性大案的性質。

是政治要案,還是派性所致的大案?也許,只僅僅是一樁單純的刑事殺人案呢?

面對眼前一大疊來自各方的情況通報,方局長邊看邊苦苦地沉思、分析著……

電話鈴聲驀地打斷了他的思緒,方局長拿起話筒一聽,技術科向他彙報了醫院太平間殺人案中所有的鑒定結果。

從這一切所鑒定後的結論看來,他殺已再次得到完全的肯定,而且也同時說明:該案案情錯縱複雜。但方局長最擔心的是:在目前這個特殊的社會大環境和氣候中,偵破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派性干擾。這干擾將會給刑偵大隊的偵破工作形成極大的阻力。想到此處,方局長將桌上的材料全部重新鎖進抽屜,起身朝局政治保衛科的辦公室走去。

當蘇鐵回到市局時,傳達室壁上的自鳴鐘恰好噹噹地敲了7下。忙了一天,蘇鐵卻只在醫院食堂草草吃了頓中飯。可此刻他一點也沒有去填飽轆轆飢腸的興趣,便進了一樓自己的那間辦公室,沏杯濃茶,坐下沉思開來……

被卡死的老工人,神秘而不知身份的白衣人,那對報案的青年情侶,還有嚴敏和靳如冰這對在目前還無法找到任何有力證據的涉嫌人……就在對整個案件的分析中,一個參與破案工作的女人面容卻陡地跳了出來、然後在他的腦海中來了個定格,怎麼也拂不去了!

是她,是喻楚芳那秀麗而熟悉的臉龐在眼前晃動著……啊,不,漸漸地,蘇鐵的腦海全被一個逝去已久、然而卻又令他夢魂縈系的倩影佔滿了。那同樣白晳的蛋形臉、那明亮而嫵媚的鳳眼、那紅潤的小嘴、烏黑的秀髮……比喻楚芳更顯得年輕和充滿生命的活力。她——柳華瑛,一個年輕的女軍人。她雖沒有那種中年女性的矜持和嫻靜,卻另有一番剛毅活潑的可愛之處。他們曾在一起相親相愛地過了半年的夫妻生活。可是……此時此刻,蘇鐵極力捕捉著愛妻的幻影,思緒怎麼也安寧不下。於是,他索性按亮檯燈,打開緊鎖的那隻抽屜,從最底層的一個小日記本取出張早已泛黃的照片。凝視著照片上的倩影,他再次陷進一張由甜蜜和痛苦交織而成的網中……

全國剛一解放,他與柳華瑛同在湖南湘西某縣公安局工作。蘇鐵在刑偵隊,妻子是四川人,在局政保股當偵察員。那也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嚴冬,年輕的蘇鐵提著一個小旅行袋,替出差的妻子送行。婚後僅半年的柳華瑛用那嬌小的身軀緊緊依偎著蘇鐵,露出一種無限的依戀。眼下,她接受了一個重大案件的偵破工作,去跟蹤追尋一位代號叫「夜來香」的女土匪頭子兼國民黨潛特的下落。

「真有點替你擔心……」蘇鐵知道這是個大案,不禁有點不安地對妻子說。

「看你說的,」柳華瑛嬌嗔地瞟丈夫一眼,安慰著丈夫:「現在全國都解放了,政權在我們手中,怕什麼?」

「鬥爭還很複雜,你得提高警惕。」蘇鐵立即叮囑妻子。

「唔。」柳華瑛溫順地點點頭。

蘇鐵不再吭氣了,只是懷著無限惜別的心情朝妻子仔細地打量了幾眼,只見她白晳的面孔被寒風一吹,紅撲撲的,比平時更顯得健美和漂亮。離情別緒中的蘇鐵沉默片刻,突然掉過頭,附在妻子的耳邊悄聲說:「華瑛,你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蟲兒,知道你在想什麼!」柳華瑛嗔了蘇鐵一句後,又好奇地問道:「你想什麼呢?」

「想吻你。」蘇鐵一本正經地回答:「想吻你頜下那顆可愛的小痣……」

「去!死沒正經的!」柳華瑛嬌羞地笑罵了一句,卻更加挨緊了年輕的丈夫。

車站遙遙在望。為了慎重起見,蘇鐵不再遠送。他默默地將旅行袋放下,用勁握了握妻子那雙凍得冰涼的小手後,便獃獃地望著那纖弱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風雪中了……

從此以後,他天天在盼望妻子歸來的佳音。

可是,一個多月後,他盼來的卻是一個意外的噩耗——他婚後僅半年的愛妻被那個兇殘的匪首「夜來香」暗殺在南湖市的荒郊了。他不知道最初幾天是怎麼過來的……當柳華瑛的遺體運送到他面前時,年輕的蘇鐵沒像一般人那樣發出慘叫和痛哭聲。他只是死命地攥緊雙拳,從咬緊的牙縫中吐出了「報仇」兩個字。

後來蘇鐵進了公安警校進修,畢業後,他要求分到柳華瑛犧牲的南湖市工作,居然破例地得到了同意。儘管「夜來香」一案由於華瑛的犧牲成了歷史的懸案,而蘇鐵畢竟成了一名令罪犯聞風喪膽的刑偵大隊長。

為了悼念亡妻,蘇鐵一直過著獨居的單身生活。直到1965年,他才答應同事的介紹,與一位離了婚的女工認識了。正準備結婚,「文革」開始,他被當成「公檢法黑幹將」、「壞頭頭」揪了出來。緊接著是批鬥、下放……婚事便也跟著告吹。從此,他滅了再婚的念頭。也真怪,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反而愈來愈懷戀失去了的愛妻,柳華瑛的倩影在他的心底里竟愈來愈清晰,怎麼也拂不去了……

「啊,不行!這時候,不能將自己的精力沉溺在兒女私情中……可是,喻楚芳怎麼這麼像華瑛呢?」蘇鐵悄悄責備著自己,將思緒從不堪回首的往昔拉回到現實中來。他點燃支煙,鄭重地收好柳華瑛的遺照,決定去找局長談談案情。他要用緊張、繁忙的工作暫時忘卻柳華瑛。

夜已深了,蘇鐵走出公辦樓朝3樓方局長的窗戶看了看,沒見到平時那熟悉的光亮和身影。心想老頭兒一定是血壓又升高了,被醫生下了不準加夜班的「禁令」。

幾分鐘後,蘇鐵便敲開了方局長的家門。

方局長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老伴是市立醫院的外科醫生。老兩口就住在局內的兩間平房裡。蘇鐵一進門,只見方局長的老伴正坐在床沿上縫補一件白襯衣。她身旁的小靠背矮椅上擺著幾張報紙,大概方局長先前正與老伴坐在一起看報。此刻,方局長一邊將蘇鐵往沙發上讓,一邊笑問道:「怎麼樣?又碰到難題了吧?」

方局長的老伴知道他們又要談工作了,迅速泡好兩杯茶,識趣地進了裡面的套間,並順手關上了通外的房門。

蘇鐵邊喝茶邊說,從現場勘查一直說到朱麗、曹振華的發現。他抬頭看看方局長,只見他正在默默地聽自己說話,手裡不知什麼時候點燃了一支香煙。蘇鐵也伸手取了支煙,點燃火,又接著說:「從那個四方小洞看來,太平間裡面確實大有文章。」

方局長贊同地點了點頭。

蘇鐵接著說下去:「洞口周圍的痕迹都是新的,說明是剛挖不久。這樣一個小洞,究竟是利用它來幹什麼呢?我估計用來藏東西的可能性很大。那麼,再進一步假設那位被害人死前看見的也是一位『怪影』,這『怪影』是去取東西還是去藏東西呢?朱麗他們跟蹤的那位白衣人又是去幹什麼的?他們是同一個人嗎?這些,目前還都是個謎。」隨著與方局長的交談彙報,蘇鐵覺得自己的思路益發清晰了。他將杯子里的茶喝光,又倒滿一杯,才接著說:「目前社會上有著各種流傳,我也想找政保科了解一下,最近是否有敵台向外發報……」

「沒有。」方局長搖搖頭,立即截斷了蘇鐵的話說:「你們隊彙報這個案件後,我立即去政保科了解過。」

「那麼,這案子無疑是我們刑偵的事啰?」

方局長抬眼看了看蘇鐵,點了點頭。

蘇鐵:「不過,目前還夾了個莫名其妙的派性問題,還真有點複雜吶。天知道是派性的需要在搞什麼陰謀呢,還是僅僅是一樁單純的刑事案呢?」

方局長:「不管怎樣,反正死了人,我們就要管到底。」

這回輪著蘇鐵點首贊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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