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張淺綠色戲票

近幾年,南湖市郊的建設速度似乎比市區還更快一些。在市郊南湖醫院風景優美的那一片開闊地上,早已修建了不少的高檔賓館和各種新型住宅區及大型商揚。南湖賓館就坐落在距醫院不遠的小山崗上。青山綠樹之中,聳立著幾棟仿西班牙建築的尖頂紅樓,沿山坡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可將來旅遊、度假以及借各種開會名目住賓館的客人直送至漂亮的鐵柵欄大門。

暮靄中,童焱氣喘吁吁地再次進了南湖賓館。自花月仙死後,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離家外出。追悼會後,童曉燕仍哀哭不休,而家中勸慰的則更是川流不息。他受不了這種氣氛,再呆下去,他怕自己又會舊病複發。於是,他趁亂糟糟人來人往的時刻,竟借故溜了出來。

一個悄悄跟著他的身影也隨著踏進了南湖賓館的大門。

在昏黃、幽暗的過道燈光下,丁錦楓一見面容憔悴的童焱,二話沒說,只獃獃地將對方注視片刻,眼波中倏地閃過一股複雜難言的感情,她嘆氣迎進童焱後,又「砰」地關上了房門。

童焱痴痴地跟進了房內。

這對重逢的昔日夫妻,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纏綿。

二人剛一落座,丁錦楓眼圈驟紅,終忍不住地看看低頭不語的童焱,長嘆了口氣:「真沒想到……」她哀聲地說。

「你、你都知道?」童焱渾身一震。

「電視、報紙都已經作了報道。」丁錦楓邊沏茶邊壓低嗓門答道,「報道時還說,她是死於謀殺。」

童焱無語,又是一陣充滿壓抑的沉默……

沉默中,兩人突然間四目相對,然而就在這驟然對視之際,卻都又驀地同時掉轉目光,幾乎都在迴避著什麼。

黑夜伴著沉默悄悄地降臨了404房,這間豪華的小單間內也變得愈來愈暗。童焱和丁錦楓誰也沒有開燈,就這麼任時光悄然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錦楓終於打破沉默,帶著試探的口吻勸慰童焱:「人已經去了,你還得保重自己。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你應該懂得。」

童焱頭也未抬地哀聲嘆道:「唉,說句殘酷的話吧,死,其實對她是一種解脫,同時對別人也許是一種解脫……」他差點失口說出那道被自己窺知而固守了許久的秘密,但話未出唇,便又將這秘密緊緊地壓回心底。

「哦?」丁錦楓驀然一驚,有點不解其實地望著童焱,也將驚詫壓向了心底。

又是沉默。

少頃過後,還是丁錦楓再度打破沉默:「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麼慘死。畢竟她是姨媽的獨生女兒,也是我唯一的表妹……乍一聽這噩耗,我心裡也真不好受……」她嗓音哽咽,唏噓著沒往下說了。

童焱居然滿是疑惑地在暗中看了看丁錦楓——這個曾令他魂系夢牽的女人。

隱約之中,丁錦楓像在猶猶豫豫,似乎在思索、權衡什麼。

童焱心亂如麻,木然呆坐無語,任時光再度悄然流逝。

又不知過了多久,丁錦楓彷彿終於下定某種決心一般,她稍稍移動一下久坐的身軀,朝童焱小心探問道:「你我能否推心置腹地談談?事情既然已經發生,迴避現實只能是自欺欺人而已。」

童焱似有某種預感地點了點頭:「說吧,其實我來這兒的目的,也是想找你聊聊……」

丁錦楓輕聲細語:「也許,我此刻不應該向你提示這類問題——但我的時間相當有限,因此不得不說……」

「你我之間還客套什麼?」童焱長嘆了一聲「說吧」他敏感地斜瞅丁錦執一眼。

丁錦楓起身開了燈:「既然事已如此,我想問問你對今後的打算?」她回到沙發旁坐定,臉上既露出幾分希望,也有幾分無形的愧色。

童焱明白:「這……」他輕輕垂下眼帘,「此刻心亂如麻,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呢。」

丁錦楓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童焱的臉色:「可是,現在不存在那個障礙了啊。」

「你……」童焱愕然變色。

丁錦楓凝眸傾注片刻,彷彿在下著最大的決心。「想想你這30餘年的遭遇——就憑這,你也應該速戰速決作出決斷!何況還有我們之間的愛情!」

「你是說,團聚後出去?」童焱猛地一震。

「是的。你經歷過的一切都使我不寒而慄!」丁錦執眼圈又陡地一紅,「我簡直不敢細想你在所謂的『文革』中被批鬥、挨打的種種景況……」

童焱的耳朵在嗡嗡作響,頭昏沉沉的,他覺得自己的擔心正在一步步被無情地證實:「現在,那一切都已不復存在。這次回國,你也應該有所感覺,跟外間的傳聞早已截然兩樣嘍。」說著,他的額角上早已細細地沁出一層汗珠。

「別太天真,太輕信。」丁錦楓急切地勸說,「你當我願意客死異鄉?可這些年來的一切,實在令人害怕!若再來次反覆,還會有你的劫後餘生么?!」她痛惜地望著童焱,又固執地繼續勸說,「科學沒有國界的道理你應該明白。而且,科學畢竟離不開物質條件和經濟基礎,這道理你同樣也應該明白。何必將出國看成是那麼恐怖的大事呢?!」她獃獃地注視著神情矛盾而痛苦的童焱,不再往下說了。

一陣令人不安的緘默——直到禮貌的敲門聲響起。隨著丁錦楓的「請進」聲,一位漂亮的年輕姑娘拎著兩隻暖水瓶笑吟吟入了房內。

「晚上還送開水?」丁錦執朝進來的服務員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問。

那姑娘悄瞥童焱一眼:「剛灌的開水,您有客人,換一瓶吧。」說著她取過原先放在房裡的水瓶,將手中的一瓶輕輕放在桌上。

「謝謝!」丁錦楓邊說邊目送服務員悄然退去。

童焱不安地看了看手錶。

丁錦楓起身撳亮了「請勿打擾」的紅燈:「你不覺得留在國內,將會缺少某種安全感嗎?」她閃爍其辭地發問,「還有關於她的意外死亡,人家會怎樣看待你我呢?」

「什麼?你是說……」童焱欲語還休,只是用擔心的目光看了丁錦楓一眼,又很快將目光從那此刻令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移開了。

「真沒想到,她死得這麼巧。」丁錦楓心事重重地望著童焱,目光中似提醒,又有告戒地補了一句。「恰恰在我回來之後發生了這樁慘案。」

這眼神刺痛了童焱:「哦?!」他隨即一愣,愈感自己正在向一個深黑的枯井下墜一般……

對話又嘎然中斷了,久別重逢的歡悅早被死亡的陰影替代。丁錦楓和童焱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了這個事實,可橫在二人心中的某種驚恐卻愈來愈甚……

醫學院的專家樓,因為它的造型新穎和美觀,早已成為南湖一景,樓內住的全是醫學院在全國有影響的專家和著名學者。此刻,就在一棟諸紅色的小洋樓里,一位著名的腦外科專家正對著一張漂亮的倩影在分析、判斷、進而權衡決策著。

他有過一段與愛情割裂了的婚姻,也曾熱烈地痴愛過一個並非成為他妻子的女性。

與愛絕緣的婚姻曾帶給他的是精神上的沉重失落和無言的苦痛;而痴痴的愛戀卻使他犯下一段無法贖回的罪孽。

他要吸取自己的教訓,讓鍾愛的獨子幸福,不能再使下一代再重複自己的不幸。何況他對兒子的不幸婚姻,本身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想到這些,老人又將手中的照片再仔細認真地端詳了一番。在他眼中,照片上的姑娘美而不俗,柳眉、鳳眼、櫻唇,五官輪廓精緻得無可挑剔。單從這外形上看,他已經給了她一百分。再加上兒子介紹說這姑娘端莊大方,性格也溫順而可愛,他心中更是滿意。但唯一令他不悅的是,這姑娘文化素質差了點,少了些他們呂家的學者風度、書卷氣質。

不過,比起林衛紅那個粗俗的潑婦來,這位童曉燕又不知強過多少倍!

那個該死的賤女人!

他在咒罵林衛紅、讚賞童曉燕的同時,卻在心底里替兒子的這段婚外情深深地不安、擔憂著。上個月,兒子滿面愁容地向他傾訴了童曉燕的母親以死相逼讓他們分手的態度。一聽這消息,他在感謝童曉燕對兒子一片深情的同時,卻更替他們的愛情命運擔心著。直到前幾天,兒子告訴他一個意外的消息後,他才像絕處逢生的人一般抓住了一絲生機。

為兒子、也為了那段罪孽,歷來清高自負的他願意低下他那曾帶過博士帽的頭顱去請罪、去求情……

決斷既下,此刻他不再猶疑,抬腕看看手上的「勞力士」金錶,估計對方還未就寢,便匆匆下樓,叫了輛「的士」,便直朝南湖賓館奔去。

眼前就是404。

他獃獃地立著,盡量使自己狂亂的心情先平靜下來。一分鐘,兩分鐘……他就這麼痴立了約摸有五分鐘之久,正欲鼓足勇氣,輕叩房門時,突然,房門自內大開,丁錦楓紅著雙眼,正親切地送童森出來。

「你?!」

歲月滄桑,故人依稀。一剎時,3人全愣在原地,門裡門外,死死地對視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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