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姻、愛情——等腰三角形

夜,靜極了。

此刻,冷月高懸中天。童焱沒有開燈,他和衣卧在柔軟的席夢思上,陷進深深的矛盾、痛苦中了!他恨,他悔!當初為什麼要陷入花月仙的情網?!從30年來的婚姻中他深深感到:花月仙並不愛自己!只是由於知識分子的自尊心作怪,他才從未去仔細剖析和深究這內中的情由。要不是去年在治病中偶爾發現了令他震驚萬分的秘密,也許,這於他永遠是難解亦不願去細解的謎。眼下,他卻開始反思這個謎的形成來了。他永遠記得,當初由於丁錦楓負氣外出,被岳父強行帶至台灣造成夫妻分離後,那悔恨,那無法渲泄的痛苦將他幾乎摧垮了。在這種心境下,他經常去看望丁錦楓留在大陸的唯一親人——那位家居南湖的姨媽。他將那份對錦楓的感情奉獻給了她的親人。何況,這位姨媽也同時是自己傾訴思戀之情的唯一對象。那時的花月仙雖未滿師卻已經小有名氣。她長得很像丁錦楓,甚至比錦楓更顯清秀和俏麗一些。也許由於她那位官僚地主的父親因破產死亡後家境急劇清貧、昔日的大奶奶不得不含淚將唯一的小姐送進劇團當了演員的緣故,從事文藝工作的她反而跟丁錦楓性格截然不同。她整日鬱鬱寡歡,除了在戲台之上,平日竟難得見她露出笑臉。每次當自己這唯一的姨表姐夫去她家看望時,她只是禮節性地接待一下。可當童焱1956年去她家看望時,已是20歲大姑娘的花月仙竟對他露出少見的熱情,他這才認認真真地注意起這位比丁錦楓年少的表妹來。他發現,這熱情有點勉強,彷彿隱約使人感到這熱情的動力是來自姨媽。就在這時,姨媽向他提出了婚事,而花月仙也滿含熱淚地告訴童焱:她願意服從母意做他的續弦。後來童焱自己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移情別戀,還是因為這兩姐妹外形的相似,自己將她當成錦楓的化身而同意了婚事?人是一個矛盾萬分的感情動物,新婚之夜,童焱腦海里竟全是前妻丁錦楓的一笑一顰以及那難忘的一切,而花月仙也居然不知緣由地哭了一整夜。童焱卻再也沒有勇氣去揭這樣的謎底了。婚後他才發現,儘管這姐妹二人外形都像她們的母親,而氣質卻截然不同。從小學戲的花月仙文化素養太差,與自己幾乎毫無共同語言,再加之花月仙常常無緣無故地流露出一種落寞和憂傷之態來,夫婦感情竟然冷冰冰的。為了這些,童焱調到花月仙身邊,進了南湖藥物研究所。婚後7個月,花月仙即早產生下女兒童曉燕。緊接著反右開始,童焱在一夜間成了大右派。從此,一切厄運都朝他撲來。也真奇怪,儘管花月仙依然冷漠待他,卻在任何逆境中從未提出過離婚二字。母親死後,她除了帶帶孩子之外,幾乎將全部精力投入事業之中,而最終在藝術上贏得了極高的聲譽。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童焱也與她一樣,在事業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他們的家庭關係也靠理智維繫到了今天。可偏偏在他們本應走向平靜的晚年生涯時,丁錦楓突然出現了!

此時此刻,童焱想著這些,怎麼也無法使自己憂喜交加的紊亂心緒能平靜下來。先前,丁錦執充滿深情、充滿期待地提出要重鱗舊弦,並且提出了如何克服那些不可能因素的具體實施方案。按照她那計畫,也許這一切將會在很短的時間得到可喜亦可怕的後果……想到丁錦楓的計畫,童焱突然感到不寒而慄,他驀地意識到一個冷酷而嚴峻的現實……此時,這些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斬不斷、理不清的煩惱和痛苦在童焱腦海內交替起伏著,使他的心在一天中碎成了兩半——一半在深深愛戀的丁錦楓身上;一半卻系在與自己共同生活了近30年的花月仙身上——在丁錦楓的固執和痴情中,他有種莫名的擔心和害怕。他既要保護花月仙不受到意外的傷害,又不忍心因此而傷害了苦盼著跟自己團聚的丁錦楓。在前後兩位妻子之間,他成了夾縫中人,被這一切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實在無法平衡這感情的天平!對眼前的童焱來說,愛情與婚姻居然象一個等腰三角形一般,他站在等腰交叉的頂端上,苦惱地固守著自己的位置,卻無法使任何一邊的感情線延長……

「叮——咚」電子音樂門鈴的響聲在空曠的四室一廳內驀地起。

童焱從惡夢般的遐思中驚醒了。

「誰?」童焱邊問邊開燈看了看牆上的石英掛鐘,時針指向一點正,門外卻是楊明華的答話聲。他心中好生奇怪,趕忙開了房門。

楊明華領著余海進了屋:「童老……」他不知是與童焱打招呼,還是在向余海作介紹,那滿臉的嚴肅神情使童焱嚇了一跳。

「楊團長,演出應該結束了吧?她娘倆怎麼還沒回來?」童焱邊讓座沏茶,邊滿腹驚疑地發問。

楊明華與余海暗暗交換了一下目光,二人都未作答覆。童焱看看這未曾被介紹身份的深夜來客,頓感某種莫名的緊張、不安。

氣氛顯得異常的沉重。

余海沒落座,他趁殘酷的話題未拉開之前,趕緊暗暗環顧四周:這是一套眼下還不多見的「高知」住宅,廚房、衛生間一應現代化設施,兩間卧室和書房都不大,唯有一個大間像是花月仙在家的練功房,裡面懸著和立著各種大小穿衣鏡及幾副兩尺大的彩色劇照。余海將目光慢慢收回到瘦削、清癯的童焱身上,突然他聯想起童曉燕正在編織的那件肥大的棒針毛衣……

「二位有事找我?」童焱忐忑不安地首先打破沉默。

余海在不忍中疑著,他實在有點擔心,將意外的噩耗告訴眼前這位瘦削的半百老人後會出現什麼樣的惡果?但他無法瞞著,對方畢竟是死者最直接的家屬,也同是第一調查對象。當然,投毒者倘若是對方,那一切自然又得另當別論了。余海如此想著,便在沙發的一端與童焱面對面坐下,將在路上打好的腹稿端了出來:「花老在演出中出了點意外,現正在醫院,我們來了解一下情況。」說完,他朝對方遞上了工作證。

「什麼?!」童焱大驚失色,匆匆接過證件,只迅速瞥於一眼,封面上幾個「公安局」的字眼即刻強烈刺激了他那本已繃緊的敏感神經。「您是公安的?公安來幹什麼?她究竟出了什麼事?」由於緊張,他聲音都有點變了調。

「余隊長來了解一下情況,希望您能協助調查,儘快弄清花老被害的原因。」楊明華按照余海的囑咐在一旁插言,將噩耗漸次吿訴對方。

「被害?!」童焱重複著,聲音愈發抖得厲害了。

「是的,」余海注視著對方的神情,小心翼異地往下說,「假定她沒有自殺念頭的話,那麼是有人對她下毒……」他故意欲言又正,用雙眼依然不住地死盯著童焱的面部表情。

「自殺念頭?這絕不可能!」童焱驚愕愈甚,連雙手都在隱隱發抖。「為這場演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怎麼會想到自殺呢?哦,快告訴我,她現在究竟怎麼樣?還有曉燕,她怎麼也沒回來?」

「您女兒沒事,花老情況不太好,所以我們一直打電話找您,」余海斟字酌句,開始巧妙地提出自己的問題,「可誰都不知您在柯處。」

「啊……」童焱聞言色變,只低頭囁嚅著,未敢正面回答。

「聽曉燕說,您上午在衛生廳開會,我也往那兒掛電話問過,說您散會後便離開了。」楊明華補充說。

童焱沒有回答。

這局面有點緊張和尷尬。不知又過了多久,童焱忍不住了,他撇開余海的話題,突然問:「請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也疋是我們要尋找的謎底。」余海依然死盯著童焱答道,「因此,也請您儘力提供一切有關線索,協助我們破案!」

「破案?」童焱霍地站了起來,敏感萬分地追間:「快說!她到底怎麼了?」

「她已經死了!」余海下決心向童焱拋出了最後一個「重磅炸彈」。

「啊!」童焱捂著心口,居然從嘴裡迸出了「糟糕」二字,然後猝然倒在沙發上了。

就在童焱猝然昏倒的同時,這棟「高級藝術家」小樓內的另一戶人家卻爆發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激烈爭吵——於曉剛竟然第一次頂撞起多年相依為命的父親來了。

這是個沒有女性的家庭。

於玉朋也跟花月仙一樣,是位早年成名的藝術家。原來人們一直弄不明白,那麼大紅大紫的英俊小生為什麼拒絕許多年輕貌美的姑娘們的熱烈追求,卻一直拖到「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錯過婚齡的他才匆匆忙忙找了一位樸實平凡的普通工人成了家。這個謎底直到「文革」斗「黑幫」,才被花月仙在歇斯底里般的交代中揭穿。

而他的厄運從此接踵而來。

他被毒打、游斗之後關進了「牛棚」,妻子在強烈的精神刺激下早產生下了於曉剛,卻又在「造反派」的眼皮底下大出血而命喪黃泉。而當時也同在挨批鬥的花月仙卻不顧一切鄙視和壓力,毅然將於曉剛抱回家中精心撫養,直到於玉朋從「牛棚」歸來,花月仙才將已周歲的兒子交還到於玉朋的手中。幾十年中,兩家就這麼恩恩怨怨地交往著——不密也不疏。在外人眼中,就象他們之中從未發生過任何故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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