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澀情緣

1986年,江南的仲秋季節,天氣仍沉悶得使人難受。省藥物研究所副研究員童焱將頭倦倚在淺黃天鵝絨的長沙發軟靠上,正在用一張當天的晚報打發著百無聊賴的病休生涯。然而,各種振奮人心的新聞不僅驅不去他的愁煩,反而更使病中的他深感愁悶難耐。他剛交58八歲,滿頭卻早已露出綹綹白髮,再加上單瘦的身軀、長臉、高鼻樑、高顴骨,架上一副闊邊眼鏡,斯文中似乎透出一股人到暮年的贏弱和衰老。兩年前,他從多種中草藥里提取、合成了一種最新的抗癌藥物,經過臨床使用,有效率居然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於是,這個有重大意義和有價值的發現,便立即被定為國家的重大科研項目,並由童焱主持這項「抗癌6號」的科研工作。近日,他因高血壓在家休息。一旦離開了自己相依為命的實驗室,他便覺得時光竟特別的難挨。在乏味和煩悶中,一種久已壓抑的孤寂感居然像火山爆發般地在他心底里翻騰開來。於是,他索性來到與書房相連的外陽台上,撐著那水泥欄杆,極目向遠處眺望。樓外是一座小山坡,坡上大片的楓林和各種常青樹木混雜在一起。此刻舉目遠眺,到處紅綠相偎,醒目得很。那漫山遍野的紅楓,像火焰、似鮮花,在萬綠叢中更是分外的妖嬈。但在童焱看來,卻又格外的刺目。那火紅的楓葉,彷彿似烈焰般地在炙烤著他。此時此刻,望著那漫坡的紅葉,那渺若煙雲的往昔,無法遏止的懷念,又向童焱撲來……

與其說,他酷愛楓葉,還不如說他仍在深深眷戀和懷念著一位愛楓的女子——丁錦執。

她是他的前妻,也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

將時光的車輪倒轉至一九四九年初夏,那時他和她這一對醫學院藥理系的高材生剛剛完成大學的學業。丁錦楓——一個美麗的富家小姐不顧父母的阻攔,毅然隨自己熱戀已久的同學兼情人歸杭州只剩下一位寡母的童家完婚。新婚燕爾,伉偭情深。在秀麗如畫的西子湖畔,守著自己年輕貌美且博學多才的嬌妻,童焱幸福得醉了、痴了……幸福之中,他決定攜妻南下,去南湖丁錦楓的家中向岳父母謝罪,他想用小夫妻的恩愛去感化兩位老人,接受他這位赤貧的學士女婿。是夜,兩人相依相偎,靠窗而坐,行前再次欣賞西子湖的夜景。

窗外,月色融融,一縷柔和的銀光灑在錦楓那白晳、豐腴、飽含脈脈溫情的臉上。童焱望著妻子那雙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睛,感慨地說:

「楓,你待我一片深情,此生此世,我絕不負你!」

「焱,別說了!我愛你,是我自己的選擇。你知道嗎?你一直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丁錦楓不再多說,只嬌羞地撲向丈夫的懷中,將紅唇輕輕的迎了上去……

夫妻溫存了片刻,童焱即著手清理第二日起程南下的行裝。

「這書帶不帶?」童焱指著妻子的一箱書問。

「你呀,真是個書獃子!」丁錦楓沖他莞爾一笑,半羞半嬌地嗔道。「回家度蜜月,帶那麼多書幹嗎?只揀幾本在路上消遣吧。」

「好吧,遵夫人命——」童焱說笑著,將書一本本清出來向妻子「請示」著。丁錦楓挑了一本《易安詞選》和《茶花女》。這時,童焱揀起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用調侃的語氣問錦楓:「這『少年』呢?帶,還是不帶?」

誰知話未落音,一張粉紅信箋從被抖動著的書內掉了出來。他忙彎腰拾起,正欲將信箋夾放書中,卻被一筆陌生的字跡和突然躍進眼帘的「親愛的楓」這四個字攫緊了心房,童焱頓感面熱心慌,他本能地細看起來。

這時,丁錦執望著丈夫越來越顫抖的雙手和愈來愈難看的容顏,憑著女性特有的敏感,她預感到一場莫名其妙的風暴即將來臨。

「焱……」她不安又不解的盯著丈夫。

「你,你……」童焱怒視愛妻,顫抖著朝錦楓伸出右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究竟怎麼回事?」丁錦楓愕然驚問。

此刻,童焱的胸內猶如刮著強級颱風一般。他痛苦,他惱怒……終於,理智被頃刻上升的一腔妒火燒的乾乾淨淨。這時,他根本未及細想,隨著丁錦楓的驚問聲,他猛揮右手,頓時,一記響亮的耳光便落在丁錦楓那嬌嫩的粉臉上了。

「你、你……」這猝然的無情,使錦楓呆了。

「哼!好一位『貞女』!你、你自己去看吧——」痛苦萬分的童焱將信箋捏成一團,狠命朝錦楓臉上摔去,然後轉身衝出門外。

就在童焱外出的時刻,一輛小車悄悄停在門外,從車上下來一位老者和幾位彪形大漢,當他們正要氣洶泅破門入內時,恰遇上淚流滿面的丁錦楓捂面外奔。那老者還不等丁錦楓一個「爸」字出聲,一群人早將這位丁大小姐架上小車,馳車遠去。

童焱在外徘徊、痛苦了一個通宵,直至晨曦微露的清晨。此刻,微風習習,涼意拂面,他的頭腦也漸趨清醒了。他決心按下怒火,回家向妻子問個明白。誰知歸來一看,早已人去房空。童焱急得如同瘋了一般,在房內四處尋覓,想找到能提示妻子去向的片語隻字……終於,他的目光落在原本嵌著他倆新婚合影的鏡框中了。此刻,合影只留下半幀,本來穿著新婚禮服的那半幀丁錦楓的倩影卻被一紙留言替代。童焱慌忙取下細看,原來,這是丁錦楓草填的一首詞:

「青梅竹馬情幾許?無端起風雨。讒言誤卻良緣,頓散鴛鴦侶。恨薄倖,黯鄉魂,怨羈旅。故人何處,子規啼血,聲聲責汝。」

看罷這一筆柔中有剛的留言,童焱追悔莫及。悔恨痛苦中,他決定南下去岳父家找尋妻子的下落。瞞著新婚夜因房窄即借居親戚家的寡母,他匆匆趕到南湖。誰知到南湖一問,才知丁家已帶著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遷居去了台灣。此時,童焱傻了,瘋了,他四處奔走,總算在丁錦楓居留南湖的姨媽那兒,弄清了這場夫妻齟齬的全部真相:原來他們同校醫療系的一位闊少在幾年之中,一直死命地追求著丁錦楓這位全校公認的校花。在遭到屢次拒絕後,探知她將一意孤行,假期即違父命與窮學生童焱完婚,於是,惱羞懷恨的他故意撰寫數封穢語情書,設法將書信偷夾在錦楓書中……童焱聽後,幾乎肝腸寸斷……緊接著,大陸解放,一水相隔的孤島——台灣卻成了咫尺天涯。直到這時,童焱才痛楚萬分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大的錯誤!從此,他集一身精力於事業。他懷著負罪和懺悔的心情,再也不願去觸動那根斷裂的愛弦。可是,強烈的事業心畢竟無法補償他失妻的痛苦和空虛……就在不知不覺中,花月仙——一位在南湖市京劇團頗有名氣的青年旦角演員、丁錦楓唯一的姨表妹闖進了他的生活。

「嗬!又在看楓葉啊?」一聲滿含醋意的話音驀地打斷了童焱的遐思。他掉頭一看,妻子花月仙不知什麼時候已在自己的身後站定。此刻,她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在瞅著自己。

「嗯……是……」童焱囁嚅著,看了看花月仙慍怒的臉色,忙將方才那番對前妻的思戀之情極力掩飾著。「胸口堵得慌,出來透透新鮮空氣……」

「是嗎?家裡很悶?」花月仙又陰陰地、冷冷地反問了一句,這才接著說下去。「剛才接到你們所里電話,讓你明天去衛生廳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還有……」她淡淡地將開會通知告訴童焱後,正欲再說什麼,卻突然橫瞥童焱一眼,陡地住了話,滿臉陰雲地轉身朝房內走去。

「還有什麼?」童焱盯著她的背影輕聲追問。

沒有回答。

童焱木訥地愣住了,他對自己的婚姻再度從心底里湧上一種難言的悲哀。

次日清晨,童焱一早離了家門,來到京劇團大院外的七路車站等著乘車去市內開會。這時正是上班擠車的高潮,候車的人群早已黑壓壓的站了一大片。他不安地看看錶,離開會時間只差一刻鐘了。可那老爺車還遙遙無影。他急了,將焦慮的目光移向起點站方向不住地張望著……突然,一個正昂首朝自己款步踱來的女人驀地吸引了他的全部視線。頃刻間,童焱全身似觸電般地猛然一震!他強抑驟發的怦然心動,定定神,目光凝注地仔細瞧去。那人身材裊娜,容顏秀美,一頭烏黑的捲髮鬆鬆地披在腦後,將那張白晳的蛋形臉益發映襯得醒目。他再從上至下打量著那人,只見她穿著米黃色毛料套裙,咖啡色全高跟皮鞋,外罩一件深絳色曳地長風衣,在一片匆匆趕著上班的人流中,她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此刻,年過半百的童焱看得呆了,痴了!

這是一張宛若故人的面容!

是幻覺?是置身在離奇的相思夢中?此時此刻,童焱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突兀出現的女人,竟宛若自己時時在暗中思戀著的——失去了30多年的前妻丁錦楓!

他孩子般地用手死命地掐了自己一把。

那女人愈走愈近,童焱不由自主地死盯著這張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面容繼續辨認著……沒錯!果然是那張熟悉的容顏,依舊是那雙令他難以忘懷的眼睛,他心頭一熱,差點失聲呼叫……然而,理智、疑慮抑制了感情的衝動。當他還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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