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生死之較量 第四章 滿城盡帶黃金甲

在日薄西山的唐朝末世,在那個危機四伏的時代,各種各樣的人物都登台亮相,為了達到各自的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然而,他們最後無一不是以失敗的命運收場。這些必然與偶然結合下導致的失敗,不僅僅是個人命運的失敗,還折射出大時代的氣息,個體無不成為大背景下的犧牲品。

攻進了長安,黃巢才發現,只有當最大的理想實現了的時候,感慨過去九死一生的經歷才會回味無窮。倘若當初唐朝廷同意他為廣州節度使,現在他會是什麼樣子?倘若當時唐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窮追不捨,他恐怕早就喪生了吧?倘若……實在有太多太多的倘若。歷史就是如此,有其必然性,但也有太多的偶然性。在許多不經意的偶然間,黃巢實現了他曾經的最大的志向。

對唐帝國許許多多的人來說,公元880年對他們的人生產生了難以迴避的巨大影響。在這一年中,上至皇帝,下到平民,無論是農民軍領袖黃巢,還是唐軍的諸位節度使,都面臨著壓力,面臨著抉擇,感受到緊迫,感覺到即將來臨的大風暴。這一年,是不能被輕易忘記的一年。對黃巢來說,尤其如此。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十二月初五,農民軍領袖黃巢進入長安。黃巢乘坐金色肩輿,其部下全都披著頭髮,身穿錦袍,束以紅綾,手持兵器,簇擁黃巢而行。鐵甲騎兵行如流水,輜重車輛塞滿道路,農民軍隊伍浩浩蕩蕩,延綿千里,絡繹不絕。唐金吾大將軍張直方率文武官數十人趕來迎接,長安居民夾道聚觀,場面極為壯觀。這一刻,是黃巢人生中的巔峰時刻。

黃巢愛讀書,小時候讀過一些經典與傳述之書,能寫詩。有一次,黃巢父親與一老人以菊花為題作聯句,那老人一時未就,黃巢在旁見了卻脫口而出:「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衣。」黃巢父親怪他不禮貌,欲教訓他一通,那老人勸止說:「孫能詩,但未知輕重,可令再賦一篇。」黃巢應聲詠了一首《題菊花》: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豪邁倔強,傲世獨立,有衝天凌雲之志,男人的勃勃雄心一覽無遺。事見宋人張端義《貴耳集》。黃巢的詩歌在中國詩歌史上堪稱另類,其中凸現的意蘊,不是司空見慣的愛國忠君和譏諷時弊,而是不可抑制的反叛、憤怒、仇恨和令人生畏的極權慾望,是推倒現實、重整天下、凌駕萬物的雄心壯志。張端義於《題菊花》詩下注道:「跋扈之意,現於孩提時。加以數年,豈不為神器之大盜耶!」

儒生通常將「修身齊家治天下」作為人生最高的理想。黃巢是讀書人,開始表現還不是那麼跋扈,也是走傳統的建功立業之路——參加進士考試。據說黃巢的父親給他取名為「巢」,就是指望兒子日後能夠榮登科榜。「巢」可書作「窠」,音科,民間吉祥語中有「五子登科」之說。然而,黃巢的運氣不是那麼好,屢戰屢敗,數次參加考試,每一次都名落孫山。落第後的黃巢終於絕望了,決定再也不參加科舉考試了。他題了一首《不第後賦菊詩》抒發心中的不平之氣: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詩中充滿豪闊的英雄不羈之氣,氣勢凌厲,殺意陣陣,驚人心魄。氣勢之大,為詩中所罕見。從這首詩中,能夠讀出黃巢對長安的強烈渴望。這種渴望,不僅僅是對一個城市的渴望,還有對無上權力的渴望。此時,黃巢的理想不再是進士及第那麼簡單,他的理想,或者說野心,已經演變成凌雲之志,而長安就是理想的彼岸。

唐末詩人林寬有這樣兩句詩:「莫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詩。」這詩用在黃巢身上倒也相當貼切。如今,黃巢詩中的遠大志向已經實現了,長安就在眼前,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此時的黃巢是何等感慨,他實在沒有料到,理想會實現得如此容易,勝利會來得如此之快,因為就在一年前,他數次瀕臨失敗逃亡的邊緣。

乾符六年(879年)正月,黃巢軍受藩鎮高駢部將張璘、梁纘的襲擊,遭到失利,黃巢不得不向唐軍勢力薄弱的南方發展,進入廣東,包圍了廣州(今屬廣東)。奇怪的是,黃巢並沒有著急攻城,而是分别致書給唐浙東觀察使崔璆和唐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要求二人替他向唐朝廷上書:只要朝廷授予他天平(今山東東平北)節度使,他便願意歸順。這確實就是黃巢當時的理想。之所以是天平節度使,而不是其他地方,一是因為天平富饒,二是因為黃巢本人是山東人。由此可見黃巢內心深處的鄉土情結。

崔璆和李迢二人畏懼黃巢的聲勢,尤其是李迢,正處在黃巢軍的包圍之中,因而都很努力地照辦了。李迢是唐朝宗室子弟,在朝中頗有影響。兩位重臣極力上奏,求爺爺告奶奶似地懇求朝廷,給黃巢弄個天平節度使的官噹噹。唐宰相鄭畋認為應該同意黃巢的請求,以此來換得天下太平。但另一宰相盧攜與當權宦官田令孜勾結在一起,想讓他們的親信淮南節度使高駢因為戰事而立功,所以堅決不同意招降。僖宗皇帝沒有主見,基本上受田令孜的控制,因此沒有批准崔璆和李迢的奏書。

黃巢聽到唐朝廷的回覆後有些失望,但他還是沒有輕易放棄,自己親自向唐朝廷上書,退而求其次,求為廣州節度使。

也許確實是看到了黃巢有投誠的誠意,這一次,唐朝廷很重視,專門進行朝議。宰相鄭畋認為可以先答應授黃巢廣州節度使以為緩兵之計,他說:「黃巢之亂,本因饑荒而起,依附之人惟求一飽而已。國家久不用兵,士皆忘戰,不如暫作包容,予一官。賊軍本以飢年而起,一俟豐年,其將士誰不懷念故土而思歸?其眾一離,黃巢即為案上之肉,此正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現在只是恃武力戰,後果還真難以逆料。」另一宰相盧攜內心之中希望心腹高駢能獨得平賊大功,力持不可:「黃巢蕞爾小賊,平滅甚易,奈何現在授其官以示怯,使諸軍離心離德!」議來議去,唐朝廷最後決定授予黃巢「率府率」的虛官。

儘管廣州當時是唐朝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口和重要的財賦供應地之一,又是嶺南的政治、軍事要地,但畢竟與大唐江山比起來,顯然是一隅與天下的差別。倘若黃巢求為廣州節度使的要求被批准了,恐怕歷史將會是另外一個方向。

其時,唐朝廷已經知道勢必激怒黃巢。在農民軍是招降還是消滅的問題上,總是主戰派在朝堂上佔了上風。果然,黃巢得到唐朝廷的率府率的委任狀後,痛罵當朝執政宰相。由此可以看出他失望之極,也表明他確實對這個廣州節度使抱了很大期望。

在強烈的不滿下,黃巢開始揮軍急攻廣州。乾符六年(879年)九月,農民軍攻克廣州重鎮,俘虜了唐節度使李迢。又分兵西取桂州(今廣西桂林),控制了嶺南的大部分地區。之後,黃巢在廣州自稱「義軍都統」,並發布檄文,斥責唐朝廷「宦豎柄朝,垢蠹紀綱,指諸臣與中人賂遺交構狀,銓貢失才」。此時,黃巢表現出讀書人的才幹和敏銳目光,史稱檄文中所指出的問題所在,「皆當時極敝」。

這時候的黃巢,應該是很志滿意得的。他原來就想當廣州節度使,現在,即使沒有唐朝廷的承認,他已經是廣州實質上的主人了。轉戰各地多年,已經讓黃巢相當厭倦,這次佔領廣州後,他便打算留在這裡經營,「永為巢穴」。

按照黃巢前期的表現,如果不發生大的意外,他大概就不打算再離開廣州了。他確實寫過野心勃勃的《菊花詩》,但多年輾轉各地的經歷已經慢慢消磨了他的雄心。長期的漂泊下來,他的理想已經由「天下」演變成「一隅」,只要有一個富饒的城池,能當個城主,他就心滿意足了。正是這種強烈的「城主」意識,才使得黃巢在佔領長安後長期流連在那裡,始終捨不得放棄,最後也敗在了那裡。

言歸正傳,黃巢得到廣州後,正打算將這裡發展成根據地,農民軍突然遭受到重大挫折,不過,不是敗在與唐軍對壘的戰場上,而是敗在嶺南獨特的氣候上。黃巢軍大都是北方人,不習慣嶺南地區當地氣候。而剛好就在這一年,從春至夏,疫病大為流行。進入冬季後,農民軍有三四成的人染上瘴疫而死,人數銳減。

黃巢尚在躊躇,他不想輕易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廣州,他的部下卻待不住了,「勸請北歸,以圖大利」。黃巢見農民軍士氣相當低落,在廣州難以持久,於是決定率軍北上,殺回中原地區。

而農民軍攻取廣州後,唐朝廷極度恐慌,急忙任命宰相王鐸為荊南節度使、南面行營招討都統駐江陵,又任命李係為行營副都統兼湖南觀察使,使他率兵十萬屯駐潭州(今湖南長沙),「以塞嶺北之路,拒黃巢」。

剛好這時候湘江水暴漲,農民軍自己動手,編製了數十個大木筏,自桂州順湘江順流而下,連下永州(今湖南零陵)和衡州(今湖南衡陽),抵達湖南重鎮潭州城下。

鎮守潭州的唐將李繫緊閉城門,不敢出來迎戰。黃巢見李系如此懦弱,便揮軍急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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