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銅台高揭,漢水西流

起初,她也覺得上蒼不公,令天下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為幽怨之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反而覺得空間的距離令愛人之間的情感得到了升華——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志之固堅。苟兩心之不移,雖萬里而如貫。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永不相忘,矢志不渝。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聲,覺餘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

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

——李雯《風流子·送春》

柳如是聽賀順說黃鑒可疑,滿臉愕然,問道:「懷疑他什麼?」賀順道:「當日釣鰲磯和今日清友樓兩起案子,黃鑒都在場,難道不可疑么?」

柳如是一愣,道:「兩件案子同時在場的,又不止黃鑒一人。還有吳偉業吳學士,彭萊,鄭……」本有意談及鄭森,忽想到今日清友樓之鄭森是假冒的,便頓口不提。

賀順道:「隱娘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吳學士受傷中毒這件事,當日案發時,只有寥寥幾個人靠近過他的身子,黃鑒就是其中一個,對不對?」柳如是道:「可當日的事情已經弄清楚,是錢度用匕首誤傷了吳學士,是謝三賓用毒錐刺中了他呀。」

賀順道:「靴藏匕首,作為防身之用,這並不罕見。而袖藏兵器,只有處心積慮的人才會如此。當年黃宗羲一心要為父報仇,才在袖中暗藏尖錐。又如那被複社除名的錢度,也是無家可歸,無處可戀,袖中藏著袖箭。謝三賓跟什麼人有深仇大恨,以至在已有黃金匕首的情況下,還嫌不足,得在袖子中藏一把塗了烏頭劇毒的尖錐呢?我一直覺得這裡面有蹊蹺,只是找不到謝三賓當面對質,也無從查證。」

柳如是道:「我明白賀公子的意思了,你是當日用毒錐刺傷吳學士的說不是謝三賓,而是黃鑒,對不對?而你的依據是,黃鑒當日接觸過吳學士,這不是太牽強了么?賀公子自己也說了,只有處心積慮的人才會袖藏毒錐。可彼時黃鑒人在煙雨樓,是陪姚淑幾人與我會面,他怎能預料到當日吳學士會到湖心島?他又有什麼理由要殺吳學士呢?」

賀順一時無言以對,只得道:「我辯不過隱娘,但直覺告訴我,黃鑒很可疑。」

柳如是知道對方心高氣傲,無非是惱怒適才黃鑒譏諷復社,懷恨在心,也不理睬,只道:「直覺也告訴我,謝三賓很可疑。」

賀順道:「這是因為隱娘事先對謝三賓有成見。」柳如是道:「這也是因為賀公子適才對黃鑒有了成見。」

他二人爭執不下,殷觀國卻陡然想起一件事來,忙道:「今日在玄妙觀時,娘子也提過謝三賓用毒錐刺傷吳學士一事,那商販不是一口否認么?那個人,雖然一身商販打扮,行事也有些古怪,倒是個敢做敢當的男子。難道娘子不信他的話么?」

那名商販為威脅柳如是就範,命屬下用刀劃傷了殷觀國的臉,他倒也不記恨,反而替對方說話,實為難得。

柳如是道:「那位公子的話,我自然是信的。但問題是,這話是謝三賓告訴他的。謝三賓這個人說出來的話,我可是不信的。」

賀順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玄妙觀、商販的?」柳如是便大致說了今日為人劫持之事,又道:「是我連累了殷公子,害得他破面受了傷。」殷觀國忙道:「我是大夫,會自己醫治,不會留下疤痕而破相的,娘子放心。」

賀順奇道:「謝三賓派了人用武力劫持娘子?」柳如是道:「嗯,他想要取回一本書冊。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拿過燕子居的任何東西。」

賀順微一沉吟,即冷笑道:「什麼書冊能讓謝三賓窮追不捨,多半是帳冊了。聽說他當年在山東監軍,與主帥朱大典一道貪了不少錢財,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他留下了一本帳冊,大概也為了制衡朱大典吧。那本帳冊對他而言事關生死,忽然不見了,當然著急得要死。」又見柳如是並不驚訝,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隱娘早知道帳冊一事。」

柳如是嘆道:「我曾無意中在燕子居書房見過那本帳冊。」賀順道:「大概正因為如此,謝三賓才以為是隱娘你拿了帳冊。」

柳如是道:「當日在大士閣,謝三賓曾當面找我索要,我已明白告訴他沒有拿帳冊,但他不信,這次居然還派人裝扮成強盜,想要武力奪回。」

賀順冷笑道:「而今謝三賓不比往日,無權無勢,只徒然有幾個錢而已。他又是錢公門生,哪裡敢惹到娘子頭上?這夥人,一定是江北總督朱大典派來的。你說那個商販氣度不凡,左一個『勺園』右一個『勺園』,很可能就是朱大典的長子朱萬化。」

柳如是道:「朱萬化?賀公子認得他?」賀順道:「見過幾次,他也來過勺園。此人英武果敢,極有其父之風,像今日這種冒充強調綁架之事,除了朱萬化,再沒別人敢做。」又道,「果真是朱萬化的話,那麼謝三賓告知他的話就可信了。」

柳如是道:「什麼?」賀順道:「就是謝三賓自稱沒有用毒錐刺傷吳學士一事……」正好侍從引著楊英上樓來,他便不再多言。

楊英急奔過來,先躬身行禮,然後急急問道:「我家大公子人呢?」

原來今日鄭森赴宴後,就要返回福建成親。楊英受命準備大船,亦跟來了嘉興。他見侍衛許久不來通報鄭森行蹤,覺得放心不下,便趕來竹亭湖墅查看。誰料門前侍從只說鄭森不在,也不說去了哪裡。他一時發懵,不明所以,只得求見主事之人。

賀順指著椅子上的死人道:「楊侍衛長請過來,看看這個人是誰?」楊英略略一掃死者,即道:「不認得,不過他穿的衣服是我家大公子的衣服。」

賀順道:「這個人戴了一張面具,冒充鄭森鄭公子與我等同飲,半途中忽然死了。」楊英道:「可東林、復社中人大多見過我家公子,這個人分明跟大公子不像,如何能瞞得過這麼多人?」

殷觀國道:「這個人原先戴了一張面具,適才有人把面具揭下來了,所以你看著不像。但剛才的時候,那可是跟鄭森公子一模一樣,我們都以為是真的鄭森死了,可是嚇人一跳呢。」

楊英愈發糊塗起來,道:「公子到底在說什麼?」

賀順便大致敘述了經過,楊英「啊」了一聲,忙問道:「這個人是假冒的,那麼真的大公子人呢?」賀順道:「我們推測你家公子多半已經遇害了,就是大士閣出了許多事的那晚。」

楊英又「啊」了一聲,呆了一呆,又轉頭望了一眼死者,眼淚登時流了出來。

柳如是忙道:「也不盡然。賀公子已經派人去大士閣尋找屍首。尋不到的話,就表明鄭公子還活著。」頓了頓,又道,「既然劉香一心要對付鄭總兵,應該事先預料到假鄭森有被識破的可能,那麼他必定要留一手。如此推測,鄭森公子活著的可能性極大。」

楊英立即又覺得有了希望,忙舉袖抹了抹眼淚,問道:「那要怎麼做,才能儘快尋回我家公子?」賀順道:「劉香要對付的是鄭總兵,楊侍衛長不妨立即派人知會他,讓他有所提防。另外,你們不是已經派了人追查劉香下落么?」楊英道:「對。他人叫馮錫范,人還在江南。」

賀順道:「馮錫范既然專門負責追查這件事,所知道的線索肯定比我們要多,不如召他來嘉興,看是否能根據這冒牌貨的線索找出劉香。如果鄭森公子還活著的話,找到劉香,就找到了他。」

楊英道:「是,我這就派人去辦。」又抹了一把眼淚,道,「之前施琅還悄悄告訴我說:『大公子變得很有些怪。』原來他看出了一些可疑之處,可惜我根本就沒當回事。」

柳如是道:「這事怪不得楊侍衛長,誰能想得到對頭竟能李代桃僵呢?」又問道,「施琅人呢?」楊英道:「之前我派他回福建辦事,人還未曾返回。」

柳如是與賀順交換一下眼色,心中施琅既然發現了假鄭森端倪,多半在路途中被殺了或是捉了。賀順忙道:「楊侍衛長再派人沿施琅回去的路線追查,看是否有線索。」

楊英這次總算會意過來,「啊」了一聲,道:「賀公子是說施琅已經……已經……」賀順點點頭,道:「施琅很可能已經遇害或是被捉。但殺人、綁人都非同一般,多半會留下線索。事不宜遲,楊侍衛長這就召集人手辦事吧。」

楊英應了一聲,走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回身指著死者道:「這個人……」

賀順道:「這個人是劉香一夥,要對付的是鄭總兵。而害死他的兇手也多半跟鄭氏有仇。楊侍衛長放心,這件案子,就交給我……」轉頭看了看柳如是,又改口道,「交給我們幾個來辦。」

殷觀國忍不住插口道:「你們鄭總兵仇家還真多。不過殺死這冒牌大公子的人,也順手救了你們鄭大帥一命。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