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她亦想起了許多悲歡離合的往事。眷念,不舍,實在太多。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死如燈滅,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紅塵中或許還留有她柳如是的傳說,然而世間萬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個人不過是滄海一粟,何足道哉。倒下去的一剎那,她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四句偈語:

一年春盡一年春,野草山花幾度新。天曉不因鐘鼓動,月明非為夜行人。

黃金陌,茫茫十里春雲白。春雲白,迷離滿眼,江南江北。

來時無奈珠簾隔,去時著盡東風力。東風力,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宋征輿《憶秦娥·楊花》

李長祥跨門而入,第一眼便見到大悲長老躺在地下,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搶過去俯身查視,大悲卻早已經氣絕身亡了。

柳如是一時驚住,問道:「怎麼會這樣?」

李長祥點燃桌案上的油燈,室中大亮,這才看到廳堂中頗為凌亂,明顯有爭鬥的痕迹。

李長祥轉頭凝視著柳如是,問道:「柳娘子,你的侍從宋良呢?」

柳如是心中也是一緊,暗道:「難道是宋良殺了大悲長老?」她料想宋良多半是回錦衣衛大船上去了,可如果說了出來,事情就會變得更複雜,便道:「我不知道。」

李長祥四下找了一遍,不見那隻木盒,忙問道:「宋良知道這隻木盒的事嗎?」柳如是道:「嗯,他知道的。」

李長祥搖了搖頭,道:「娘子快去將這件事告訴賀順,叫他派人尋找金平時,一併搜拿宋良。」

柳如是應了一聲,奔了出來,心中卻頗為納罕:宋良跟蹤她數年,就為了查詢沈萬三藏寶下落,他迫不及待地要從大悲長老手中拿到木盒,這她倒能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要殺人呢?他是錦衣衛密探,稍微一亮身份,大悲敢不從命么?即便他不願意暴露身份,亦可以等她過來,當面向大悲索要呀。除非是宋良起了貪念,自己想要佔有寶物,所以搶行搶了木盒逃走。一念及此,也顧不上去找賀順,直接往外走,預備先去找錦衣衛王福祿說明經過。

正好在松林前遇見一群人進來,領頭的卻是鄭森的侍衛長楊英。他曾護送鄭森去常熟拜見錢謙益,在錢家中見過柳如是,忙奔過來行禮,問道:「娘子可知道我家公子在哪裡?」柳如是道:「就在那邊第三間廂房。」

話音未落,鄭森便虎著臉走了過來,問道:「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不要跟著我么?」楊英道:「公子派了施琅去辦事,身邊沒人保護,屬下不敢不來。」

鄭森道:「是施琅告訴你的?」楊英道:「是,施琅說要奉公子之命護送一位小娘子回蘇州,屬下就擅自做主來了煙雨樓,好暗中保護公子。」

鄭森冷笑道:「好個暗中保護!深更半夜都闖到這裡來了,還叫暗中保護么?」

楊英背後閃出一人來,道:「公子不要怪楊英,是屬下有要事稟報。」躬身行禮道,「屬下馮錫范參見大公子。」

鄭森皺眉道:「你不在福建護衛父帥大人,跑來江南做什麼?」馮錫范道:「屬下受命來……」忽見柳如是尚站在一旁,便閉口不語。

柳如是本迫不及待地要趕去找錦衣衛,忽想到楊英這些人既然在暗中保護鄭森,也一定在監視大士閣的動靜,說不定看見了許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忙道:「我有幾句話想問問楊侍衛長,問完就走。」將楊英請到一旁,問道:「楊侍衛長今晚可見到有人出寺?」楊英道:「有,剛剛就有一名男子抱著一個大盒子出去了。」

柳如是料想那男子必是宋良無疑,心中頗為失望,暗道:「原想宋良暗中監視我長達數年,跟著我從松江到嘉定,再到杭州,又到嘉興,內中艱辛難以言表,也該是個既堅定又有意志力的人,原來還是抵不住珍寶的誘惑。」

鄭森卻厲聲斥責馮錫范等人,道:「我留在這裡是為了照顧吳學士,你們這麼多人跟來成什麼樣子,快些離開!」

柳如是正要離開,轉念想到楊英說不定還看見了金平出入,忙道:「鄭公子,煙雨樓出了這麼多事,楊侍衛長既然一直在島上,應該知道許多有用的線索,請你暫且讓他留下,稍後我再回來找他。」

她雖然年紀比鄭森大不了幾歲,算不上長輩,卻是東林黨魁錢謙益預備迎娶過門的女子人,也就是鄭森未來的師母。鄭森不得已,只得應了。

楊英低聲謝道:「多謝娘子解圍。」柳如是道:「鄭公子人小志大,不欲因父親身份而顯得與眾不同,你們也該多多體諒。楊侍衛長不妨先去找一間廂房歇息,我回頭再來找你。」楊英道:「是。」

等柳如是走遠,鄭森不悅地問道:「到底什麼事,興師動眾來了這麼多人?」馮錫范忙解釋道:「屬下奉鄭大帥之命秘密追查劉香下落,而今總算有了眉目。」

崇禎八年,鄭芝龍率軍與廣東巡撫熊文燦會合,一舉討平南海實力最強的海盜劉香,劉香勢蹙,自焚溺死。本以為從此天下太平,但不知怎的朝中傳出劉香在海戰中生還、且與熊文燦暗中勾結的消息,連崇禎皇帝都被驚動,派出心腹宦官以採辦為名,到兩廣調查。雖然熊文燦出重金賄賂了宦官,設法將此事遮掩過去,但卻引起了鄭芝龍的重視。

熊文燦跟劉香是兵與匪的關係,而鄭芝龍跟劉香的關係則要負責得多,二人曾是拜過天地的結拜兄弟。當年鄭芝龍與劉香等十七人結為異姓手足,號稱「十八芝」,發誓要同甘共苦,共求富貴。而鄭芝龍降明為官後,十八芝中部分跟隨他投降,另一部分不願意受拘束的則繼續為盜。鄭芝龍卻違背昔日誓言,將刀口對準了那些不肯降服的兄弟。他殺的海盜越多,官就做得越大。到他討平劉香後,擢升為福建總兵官,署都督同知。可以說,他能夠有今天的官位,全是靠踩著昔日兄弟的屍體爬上來的,說的難聽些就是賣友求榮。劉香擒住鄭芝龍親弟鄭芝虎後,當面殺了他,將屍首拋入海中,並大聲告誡道:「當年十八芝結義時曾立下血誓,要同生死共患難。有違誓言者,將身首異處。鄭芝龍你貪圖富貴,出賣兄弟,我劉香即使今日戰死,早晚也會有人來取你項上人頭。」言罷即縱火焚毀了座船。但其臨死前的遺言卻頗令鄭芝龍心驚。到後來傳出劉香仍然在世的消息後,他心中不安,便委派精明能幹、武藝高強的年青侍衛馮錫范秘密調查這件事。

馮錫范受命後,在昔日劉香盤踞的南海群島一帶反覆盤查,連續幾年都沒有下落。後來懷疑劉香如果活著,可能去了內地。可內地那麼大,茫茫人海,又能到哪裡去尋找?馮錫范生父馮澄世是讀書人,在福建晉江一帶頗為著名,因而被鄭芝龍聘為塾師。馮錫範本人自小熟讀史書,心機頗重,猜想如果劉香未死的傳聞是真的,那麼熊文燦與其勾結的消息多半不假,只有如此,劉香才可能從重重包圍中逃命。要尋到劉香,多半還是要著落在熊文燦身上。

而熊文燦自調離兩廣後,升任兵部尚書,手握重兵,長年駐紮在前線,負責圍殲張獻忠、李自成等義軍。馮錫范既不能張揚,根本難以接近,遂只得走旁門左道,以重金收買熊氏心腹家奴,試圖從這一身份卑賤卻又耳目靈通的特殊人群下手。然而一名家奴不為錢財誘惑,反將其事告知了熊文燦。熊文燦勃然大怒,雖然未對馮錫范等人如何,卻專門致信給鄭芝龍,告之劉香已死,這是朝廷定論,切不可再提。鄭芝龍卻由此更加懷疑當年熊文燦收受劉香賄賂,放了他一條生路,指令馮錫范務必找到劉香。

熊文燦叱吒風雲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就在不久前,因其招降的張獻忠再度起兵,被崇禎皇帝逮捕下獄——熊文燦升任兵部尚書時,即主撫不主剿,堅決反對其主張的黃道周等大臣都被逮捕下獄。起初,招撫策略進行得頗為順利,張獻忠同意歸降,但索取十萬人餉,熊文燦均如數撥予,且為張獻忠請官、請地、請關防,傾心籠絡,不遺餘力,然兩年後張獻忠毅然再反,大破明軍,勢如破竹。朝廷不但失了面子,還浪費了寶貴的十萬糧餉,這叫崇禎皇帝如何不怒——內閣大學士姚明恭與熊文燦是姻親,素來親厚,傾盡全力營救。然正值皇帝盛怒之際,竟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熊文燦最終斬首於北京西市。此人以招撫鄭芝龍發跡,終以招撫張獻忠毀身,真是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熊文燦身敗名裂之時,馮錫范正在其家鄉浠水 活動,想法設法設法從其親弟熊文炳身上探聽消息。熊文炳少時得熊老太爺寵愛,自小就養成驕奢淫逸的習性,不讀詩書,不事經營,成天與縣城裡的一幫紈絝子弟鬥雞走狗、狎妓唱曲,人稱「熊二爺」。馮錫范投其所好,買了一名絕色女子水二娘,先將她在浠水捧紅,誘熊文炳上鉤。好色的熊文炳果然上當,不幾日即被水二娘迷得神魂顛倒,山盟海誓地表示要娶她過門。水二娘幾番試探詢問劉香之事,熊文炳卻一無所知。

正當馮錫范因失望而預備放棄之時,熊宅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熊文炳一連數日沒有露面,後來好不容易出現,告知水二娘是兄長出了變故。不久即有熊文燦被逮下獄的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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