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宵醉里,風景堪思

晚鐘清揚悠遠,流溢過浩淼的南湖,灑向凡間。有人從鐘聲中聽出了蒼老,亦有人聽出了年輕。有人為之興奮,有人為之沮喪。而與大鐘近在咫尺的人們,陡然生出一種空明的虛幻來。彷彿今日所經歷的林林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明日一覺醒來,一切便會隨風而逝。

煙雨釣鰲磯,楓林遙映。南浦舟移夜光靜。昨朝風雨,半卷晶簾猶冷。今宵秋水闊,嬋娟影。

紅試蓉裳,綠窺菱鏡。棹破煙光浪千頃。鷺鷗飛處,寫出汀洲芳景。對清輝萬里,銀河凈。

——吳琪 《感皇恩·鴛湖泛月》

正當謝三賓面色不善、逼住柳如是時,彭萊引著數人進來,忙趕過來問道:「出了什麼事么?」

柳如是道:「沒事。謝相公這就要告辭了。」謝三賓收了手,低聲道:「隱娘最好想清楚,那書冊於你並無絲毫用處,但於其他人卻是性命攸關。你莫以為你有復社做靠山,就可以威脅老夫。逼得急了,狗也會跳牆的。」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彭萊問道:「謝公是來糾纏柳娘子么?要不要我去警告他一下?」柳如是道:「不是,只是敘舊而已,不礙事。」見來者除了侍從和卞玉京之外,還有一名陌生男子,問道,「這位是……」

彭萊忙道:「我來為柳娘子介紹,這位殷觀國殷公子,是殷仲春殷老先生的孫子。」

柳如是道:「原來是殷公子。我在松江時,曾好幾次聽眉公提過尊祖醫術高明,當世無人能及。想不到今日能與殷公後人相見,幸會。」

眉公即是有「山中宰相」的松江名儒陳繼儒。殷仲春則是嘉興秀水人氏,字方權,號東皋子,以行醫為業。每有收入,則入市買醫書讀之。又遍訪天下醫書收藏家,盡意涉獵,由此博學多識 ,疑難雜症,手到病除,人稱「東方不敗」,在江南極有名氣。他與陳繼儒是至交好友,死後,陳繼儒為作墓志銘。

殷觀國年紀與柳如是相仿,一身古銅色肌膚,頗為精壯結實,倒像個山野村夫,大約是常常出門採藥的緣故。他不常與婦人打交道,面對柳如是這樣的江南名妓,頗為窘迫,將手往衣衫上擦了好幾下,才訕訕道:「娘子客氣了。祖父去世已經多年,想不到還有人提及他的名字。」

彭萊道:「殷公子人正好在慕雲樓中。我見那位呂大夫年紀太小,實在不怎麼放心,所以引了殷公子前來。」柳如是道:「吳學士人在靜室中。」

彭萊便請卞玉京陪著殷觀國進去,自己和柳如是走到一旁,道:「張先生實在不得閑,他說暫時不要報官,請柳娘子全權處理這件事。」

柳如是道:「張溥指名我來處置?可我不是復社中人啊。」彭萊道:「張先生是這麼交待的,我只是遵命照辦。柳娘子,我帶了幾個侍從過來做幫手,你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

柳如是心道:「張溥生平最得意的門生在湖心島受傷中毒,生死未卜,他居然只是一句不得閑,讓我一個外人來處置。張溥並不是冷酷無情之人,一定是復社在策劃什麼驚天大事,他一刻也不得脫身。」料想復社所謀劃的大事,無非是設法影響內閣大學士人選,進而影響朝政,不由長嘆一聲,暗道,「唉,李長祥公子託付我勸張溥不要再繼續跟內閣鬥了,我還沒張口,他便已開始行動了。」

彭萊問道:「柳娘子一直留在島上,可有尋到謝三賓行兇傷人的證據?」

柳如是道:「彭公子如何能肯定行兇者是謝三賓?」彭萊道:「不是他,還能有誰?」

柳如是見中院不時有遊客來觀摩碑刻,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又見李長祥和鄭森正走了出來,便招手叫過二人,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四人穿過大殿,一起上來鐘樓。這是一座極為簡單的二層小樓,四面無壁,倒像個亭子。屋樑下懸掛著一口大銅鐘,亦是南湖一景,號稱「水上鍾」。鑄鐘的嘉興知府龔勉曾有詩云:「鍾梵水雲上,僧來時一鳴。遙聞發深省,塵慮忽然清。」每日清晨、傍晚,僧人都會準時鳴鐘報時。

鐘樓南面圍欄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釣鰲磯。那邊戲台上已人去樓空,卻依舊遊人如織,似是今日之鬧劇並無影響,大概是因為韓敬、吳偉業先後中毒之事未傳開之故。

大士閣也有不少香客進出,甚至有商販脖子間掛著攤子,站在山門前兜售物品。柳如是隨意一瞥,便認出一個熟悉的身形來,雖不知道對方名字,卻也是時常看見他在竹亭湖墅前售賣水果。張溥曾說這人是朝中權貴派來的姦細,向嘉興知府鄭瑄告過狀,請他設法驅逐此人。然鄭瑄亦不敢管這閑事,便以巡檢司負責地方治安為由,推給巡檢司。主持嘉興巡檢司的巡檢使丁慧生反倒反過來忠告張溥不要去惹對方,足見這小販來歷非凡了。柳如是乍然見到他出現在大士閣山門前,頗為吃驚,轉念想到他多半是跟蹤吳偉業至此,便不再以為意。他見到吳偉業受傷被人背進了大士閣,但未必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然也不會在山門前來回徘徊窺探了。

彭萊道:「又是那賣果子的小販!我剛才進來時就看見他了,他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用理他。娘子叫我到這裡來,是有什麼要緊話要說么?」

柳如是便開門見山地問道:「彭公子,你身上可帶有兵器?」彭萊微一躊躇,即點了點頭,道:「有。」

柳如是道:「可否借我看看?」

彭萊便從右袖中拔出一柄短刀,遞了過來。他是機靈之人,見鄭森等人目光怪異,死死盯著自己,心念一動,問道:「幾位懷疑我?」本只是試探一問,待見到對方反應,方能確認,失聲道,「你們怎麼會懷疑到我頭上?吳學士是張溥先生愛徒,我護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傷他?」

李長祥極為冷靜,道:「我們懷疑彭兄,自有一番道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彭兄不必激動。」

柳如是拔出短刀,不見血跡,又湊近嗅了嗅,也不聞血腥氣。然這也不能代表彭萊無辜,很有可能他離開湖心島後,拋棄了傷過人的兵器,又另選了一把短刀藏在袖中。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是全無可能。

彭萊道:「這刀只是防身,我從來沒有用過,三位應該可以看出來。而且柳娘子檢查吳學士傷口時,我就在一旁,那刀口比我這柄匕首窄一些。不信的話,你們拿我的短刀去比照吳學士的傷口。」

柳如是道:「我記得這一點,吳學士的傷口確實比這短刀刃身窄。彭公子,實話告訴你,我們懷疑你,不是你值得懷疑,抑或是有什麼證據、證人指向你,而是除了你之外,實在沒有旁人可懷疑了。」當即原原本本說了推測經過。

彭萊這才知道韓敬已經中毒身亡,雖然驚訝,但也顧不上理會,問道:「三位懷疑兇手要殺的其實是謝三賓,而不是吳學士?」柳如是道:「這只是我們的推測。」

彭萊道:「僅僅是因為謝三賓的仇家比吳學士多?」柳如是道:「這算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吧。」

李長祥道:「吳學士傷在左腹,極近左腰。世人多是右手執刀,正面刺出時,很難刺中那個位置。彭兄,你裝扮兇手,我扮成吳學士,你用你的短刀來刺我試試。」

彭萊依言來試,當他與李長祥正面相對時,比划了幾次,都沒有能刺到對方左腹。只有彭萊站在李長祥左側時,才是刺中其左腹的最佳位置。如此,二人之間完全可以再多站一人。鄭森便側身夾到二人中間,假裝是謝三賓。彭萊挺刀向鄭森,鄭森一閃,刀便抵到了李長祥身子,極符合李長祥所敘述的誤傷情形。

鄭森道:「如果我不站在這裡,彭公子也一樣可以刺中李公子。噢,我是說,就算中間沒有夾一個人,兇手一樣可以刺中吳學士。如果兇手就是謝三賓呢?」

李長祥道:「我們模擬的現場並不完全準確,因為當時場中的人都是倒著的,而我們是站著的。如果我和彭兄中間沒有一人的話,他的手太過接近地面,根本就沒有揚刀的空間。」

彭萊道:「呀,我忽然想起來了,當時吳學士被壓在最下面,仰面朝天。謝三賓則是面朝下,側伏在吳學士身上。」

李長祥道:「彭兄,有勞你再試一下。」先自己仰面躺下。

彭萊道:「得罪了。」伏到李長祥身上,果然雙手根本就沒有揮刀的餘地。便又爬了起來,叫道,「鄭公子,有勞。」

鄭森便重新回來,先伏在李長祥身上。

彭萊道:「鄭公子得再往左挪一挪,雙手抱住李公子雙肩。」覺得大致情形差不多了,便自己側蹲過來,挺刀對準鄭森背心,先喝道:「讓!」

鄭森聞聲抱著李長祥往左側一滾,刀掠過他身側,往前一送,所抵之處正是李長祥左腹近左腰的位置。

彭萊歡聲叫道:「就是這樣了。原來謝三賓才是兇手要殺的對象,吳學士只是誤傷。李公子,你真是神人。」站起身來,拍了拍土,笑道,「那麼我應該不是你們所認為的兇手了,我記得我倒下時,撞到了吳學士的頭,那麼應該是在這個角,無論如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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