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約新盟,往事難酬

當年泖水一別,他曾經跟她約定:「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永不相忘,但絕不再相見。」她常常慶幸那一次松江之行遇到了他,他帶給一份熨帖心靈的感動,然而他隨即又如清風般離去,所留下的,儘是最美好的回憶。彼此思念,彼此關懷,彼此會意,但卻不再相見,這是怎樣一份情感?

舊日園林殘夢裡,空庭閑步徘徊。雨干新綠遍蒼苔。落花驚鳥去,飛絮滾滾來。

探得春回春已暮,枝頭累累青梅。年光一瞬最堪哀。浮雲隨逝水,殘照上荒台。

——葉小紈 《臨江仙·經東園故居》

正好許譽卿進來聽見,失聲道:「什麼,隱娘要嫁給錢謙益?」柳如是道:「是的。不過這件事還沒有對外公開,也請二位暫時保密。微姊姊,你轉述的徐霞客徐先生的話我聽明白了。這件事事關重大,回頭我再跟錢公商議一下,看要如何處理。」王微點頭道:「這件事交給隱娘,我就放心多了。」柳如是點點頭,道:「我儘力而為。」起身走了出去。

許譽卿問道:「隱娘當真要嫁錢謙益?」王微嘆道:「隱娘親口說了,還能是假的么?」

許譽卿竟然氣憤難平,舉手擊打船板道:「楊柳小蠻腰,一旦落沙叱利 手中。」顯是認為年屆六旬且醜陋無比 的錢謙益配不上年輕美貌的柳如是。

王微道:「錢公好歹是你們東林黨魁,如何被相公說得如此不堪?」許譽卿道:「我只是為隱娘不平罷了。」王微哂笑道:「此易解,渠恐蠻府參軍追及耳。」

王微文才不俗,不少人認為其文采和李清照不相伯仲。她平日戲稱丈夫為「許蠻」,這句話無非是笑許譽卿自己也不怎麼樣,還不是娶到了她這樣的才女,居然還敢為錢謙益娶柳如是而不平。

許譽卿聽了妻子戲言,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是呢,家有才女若娘子,外面人都爭相笑我為帳中人彈壓呢。」

二人相視而笑,遂互相牽了手,一起出來欣賞南湖風光。

到了湖心島後,柳如是因為約了人,便先下船,徑直往煙雨樓而去。哪知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面色極為難看。

王微問道:「出了什麼事?是你約的朋友沒到么?」柳如是搖了搖頭,只低聲跟彭萊說了幾句話。

彭萊便道:「那麼請柳娘子先留在船上,我去煙雨樓叫你朋友下來。」柳如是連連道:「彭公子不能去,得找個面生的人,最好還跟東林、復社沒有任何干係。」

彭萊奇道:「這是為什麼?」柳如是道:「一言難盡。就算是避免節外生枝吧。」

鄭森聞言便道:「那麼就讓施琅去吧。」

柳如是便大致描繪了朋友的外貌,又道:「我要留在船上會見朋友。各位是來游湖的,不讓因為我壞了雅興。吳學士,你這就引鄭公子他們上島吧。」

吳偉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便多問,便引了鄭森等人離去。彭萊吩咐了船夫幾句,也跟上了島。

等了不多一會兒,黃媛介等人便尋上船來。黃媛介和姚淑應柳如是之邀參與編輯詩集,早見過多次。黃鑒是金陵有名的書商,曾為柳如是刊刻過詩集,算是老朋友。唯有李長祥素未謀面。黃媛介先介紹道:「這位李長祥李公子,是我的遠房親戚。」

李長祥忙自報了鄉里姓名,又道:「今日冒昧約柳娘子來煙雨樓,其實是我有事想見娘子。」

柳如是卻立即認出了李長祥,道:「我見過李公子。數年前在佘山大會上,是李公子一口道出了蜜香樹的來歷。」

李長祥卻對柳如是毫無印象,道:「是么?我竟然不記得在宴會上見過娘子。」

柳如是道:「我人是到了佘山,但並沒有參加宴會。」回憶起當年與張岱一道查案的情形,再聯想到當年在松江出盡風頭的鄭芝虎已殞命南海,而佘山大會的主人陳繼儒亦在一年前病逝,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來。

黃媛介見到李長祥連使眼色,便道:「李公子和隱娘有些私事要談。黃公子,淑娘,不如我們先下船去,到戲台那邊瞧瞧熱鬧。」

黃鑒、姚淑聽說,便應了一聲,起身跟黃媛介出艙。姚淑這等容貌,若不是不加遮掩,她自己也會成為島上的風景,特意戴上了眼紗、斗笠,遮擋得嚴嚴實實。

李長祥送幾人離船,拉上了艙門,這才正色道:「今日約見柳娘子,原是有兩件事。第一件,事關碧香升。」

柳如是本正襟危坐,聞言立即站了起來,問道:「李公子說的碧香升,可是一盞碧色的玉杯?」李長祥道:「正是。」一邊說著,一邊打開腳下包袱,從木盒中取出一隻杯子來,輕放在桌案上。那杯子玉質瑩潤,綠意盎然,正是柳如是為周道登侍妾時在周府密室見過的絕世珍品碧香升。

柳如是一見到那盞玉杯,便「啊」地驚呼出聲,露出了極不可思議的神情。呆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我還能見到它。」凝視碧香升好大一會兒,這才沉聲追問道,「這碧香升李公子是從哪裡得來的?」

難怪她神色如此凝重緊張,自碧香升由周府失竊後,一直下落不明,然當它再重新出現時,便與血光命案緊緊關聯——

數年前,金陵名宦卞同通不知從哪裡得到了碧香升,愛若至寶。卞同通家財萬貫,卻是沒有兒子,年過四十才誕下兩女。長女名賽,字雲裳,號玉京。次女名敏,字雲衣,號妙玉。卞敏周歲時,奶媽抱去看燈,被人偷走。卞同通只剩了卞賽一個女兒,愈發視為掌上明珠。她十歲生日那天,卞同通為她舉辦了盛大的宴會,並破例取出碧香升,供眾賓客傳看賞玩。禍事即由此而生。沒過幾個月,有數名強盜翻牆而入,殺死卞同通,盜走了碧香升。

卞夫人悲痛之餘,懷疑是南京吏部侍郎王瑞所為,因為他曾幾度派人求購碧香升,許以重金,卻被卞同通拒絕。卞夫人發誓即使傾家蕩產,也要查明兇手,為丈夫報仇。然官府畏懼王瑞權勢,不敢深查。卞家家產耗盡,也沒有結果。卞夫人一氣之下染了重病,很快撒手西去。

卞氏夫婦過世後,卞賽成為孤女,無以為生,被人拐騙賣入青樓。她成人後,以玉京為名號,因善詩工畫,又工於小楷,精於琴道,「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更兼秉性高潔,居處一塵不染,遂成為秦淮名妓。時人有「酒壚尋卞賽,花底出陳圓」之詠,將其與蘇州名妓陳圓圓相提並論,足見名氣之大。她曾為自己畫像一副,上題小詩:

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

詩中可以隱約窺見其不欲言表的感懷身世之幽情。

卞家遭災破落時,卞玉京已然十歲,對舊事記得頗為清楚。她也曾多方設法打聽碧香升下落,想要查明父親遇害真相。然而某一天,那盞引來禍事慘事的玉杯,居然自行出現在她眼前。

有一位名叫王竹軒的年輕公子愛上了卞玉京。王竹軒字霄青,出身名家,且精通書法,與卞玉京志趣相投。最關鍵的是,王竹軒父母雙亡,尚未娶親,願意娶卞玉京為正妻。二人相戀後不久,王竹軒邀請卞玉京到別業清流園作客。興濃之時,正好僕人上來奉茶。王竹軒道:「玉京是貴客,豈能用此俗具飲茶?」遂從懷中掏出鑰匙,打開牆上暗格,取出一隻木盒,又從木盒中取出一盞晶瑩碧綠的玉杯,道:「此杯名碧香升,最適合飲茶,是我王家傳家之寶。」

他自認為以祖傳之物討好對方,必能感動佳人芳心,哪知道卞玉京淚水滾滾而下,一時愕然不知所措。卞玉京問明王父即是前吏部侍郎王瑞後,這才恍然明白情郎就是殺父仇人的兒子,心中難以釋懷,轉身決然離去。

幾日後,王竹軒帶著玉杯前來拜訪,預備將碧香升歸還原主,卻被卞玉京拒之門外。他追問緣由,卞玉京只答了四個字:「莫懷古物。」

她與吳縣才子李玉交好,這「莫懷古物」一詞便是出自李玉名劇《一捧雪》。《一捧雪》故事講述的是明朝嘉靖年間,嚴嵩父子揚跋扈,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地掠奪天下珍奇玉器、傳世國寶。太常寺正卿莫懷有祖傳玉杯一捧雪,用它斟酒,夏天無冰自涼,冬天無火自溫。更為稀奇的是,一經斟上美酒,杯子里玉杯中立即水霧騰騰,如雪花飛舞,故得名「一捧雪」。嚴嵩父子向莫懷古索取一捧雪。莫懷古連番設計保衛祖傳之物,卻盡被識破,惹來殺身之禍。後莫懷古之子莫昊冒死上書,以昭雪父親不白之冤。

此劇正式上演後轟動四方,李玉一舉揚名。有人曾好奇問他為什麼給劇中人物取名叫莫懷古,李玉答道:「莫懷古物,以免招禍。」而卞家之家破人亡、卞玉京之淪落青樓,其實也是拜古物碧香升所賜。她不願意再見到它,以免睹物傷悲,正如不願意再見到王竹軒一樣。

然此事還沒有就此了結。卞玉京與王竹軒分手後不久,王竹軒被人殺死在清流園有得樓中,碧香升亦被盜走。因卞玉京曾到過王家,官府一度懷疑她有所牽連,找她問案。她說出了事情經過,人們這才知道碧香升背後的曲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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