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春惘惘,至今輟吟

江南山水之妙,在於淡雅天真,幽閑秀雅,可以避世,可以修靜。置身其中,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慢慢感受,悠然品度,方能心曠神怡,飄飄欲仙。而不該是走馬觀花般地一覽而過。此即復社名士冒襄所言:「遊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

紫燕翻風,青梅帶雨,共尋芳草啼痕。明知此會,不得久殷勤。約略別離時候,綠楊外,多少鋪魂。才提起,淚盈紅袖,未說兩三分。

紛紛,從去後,瘦憎玉鏡,寬損羅裙。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欲夢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雲。無過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

——陳子龍《滿庭芳》

嘉興古名槜李、嘉禾,屬於典型的江南水鄉,沒有名山大川,卻是風光自然,清新可喜。春秋時,這裡屬於越國國土,由於靠近吳國邊境,遂成為兩國爭戰角逐之處,著名的「槜李之戰」便發生在這裡。

周敬王二十四年(前496),春秋霸主吳王闔閭聽聞越王允常病死,便趁越國國喪,興兵伐越。越國新君勾踐勾踐率兵抵禦,在槜李擺開陣勢。吳軍軍陣嚴整,無隙可乘,勾踐幾次派軍強攻,吳軍陣腳不動。於是勾踐又派出一隊罪犯出戰。罪犯排成三行列陣,將劍橫在脖子上,道:「兩位國君出兵作戰,下臣觸犯軍令,在君王的隊列之前丟醜,所以不敢逃避刑罰,謹自首而死。」於是都自刎而死。吳軍為這種壯觀的自殺場面所震驚,都驚異地出來觀看。勾踐乘機下令攻擊,大敗吳軍。越國大夫靈姑浮以戈擊中吳王闔閭,闔閭腳趾被擊斷,鞋也掉了一隻。吳軍敗退途中,闔閭因傷勢過重,死於距槜李僅七里之遙的陘地。

兩年後,闔閭之子夫差為報父仇而率軍攻越,大敗越國,越王勾踐聽從大臣文種、范蠡之計,向吳王夫差卑辭求和,情願稱臣歸附。夫差因勝而驕,拒不聽從伍子胥滅越之勸告,答應了勾踐的求和。勾踐受盡奇恥大辱,卧薪嘗膽,立誓報仇雪恥。又用美人計,獻越國絕代美女西施給吳王。傳說西施經過嘉興時,曾以當地名產槜李 解渴。她想到從此將遠離故鄉,侍敵為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家鄉,心中難過,纖指一划,在槜李留下一道指甲痕迹。從此,嘉興所產槜李果頂均有一道凹窪,人們稱為「西施爪痕」。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光陰荏苒中,吳越往事隨風飄散,已不可追,唯有西施劃李的故事流傳不息。

隋朝開鑿江南河 之後,給嘉興帶來灌溉舟楫之利,遂成為中國東南最重要的產糧區,被譽為「天下糧倉」。明代在嘉興設府,下轄七縣,秀水、嘉興兩縣相連,為府城所在地,另有嘉善、海鹽、平湖、崇德、桐鄉五縣。

嘉興之勝首推南湖。南湖最享有大名者,並非湖光水色,而是湖心島上的煙雨樓。嘉興人開口必提煙雨樓,以至天下笑之。

煙雨樓始建於五代年間,起初修建於滮湖湖畔,為吳越王錢鏐第四子錢元璙所築,作為登眺之所。這處台榭小築保留了近二百年,直到北宋滅亡後,金兵南下,才毀於戰火。

南宋嘉定年間,吏部尚書王希呂致仕退休後寓居嘉興,在錢氏舊址上建一小樓,取唐詩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詩意名樓,以度晚年。吳潛 在嘉興為官時,有《水調歌頭·題煙雨樓》詞云:

有客抱幽獨,高立萬人頭。東湖千頃煙雨,占斷幾春秋。自有茂林修竹,不用買花沽酒,此樂若為酬。秋到天空闊,浩氣與雲浮。   嘆吾曹,緣五斗,尚遲留。練江亭下,長憶閑了釣魚舟。矧更飄搖身世,又更奔騰歲月,辛苦復何求。咫尺桃源隔,他日擬重遊。

此為嘉興「煙雨樓」一詞始見於歷史記載。浩氣與雲浮,足見煙雨樓依趁南湖,勢彎如月,總是籠罩在煙雲當中,虛幻飄渺,趣味悠然。

由於南宋王朝偏安江左,帶動了中國經濟文化重心由北向南轉移,杭州、嘉興、湖州一帶更是出現了空前繁華的局面,官員們紛紛選擇山水秀美之處營建私宅園林。在嘉興,著名園林甚多,如潘師旦 的會景亭、岳珂 的金陀園和柳氏園等。然最廣為人知者,還是首推王氏煙雨樓,這當然與煙雨樓的絕佳位置有關——位於滮湖之濱,北望雉堞城垣,西面即是千頃湖水。曉煙蒼翠,窗火搖星,倒映波光,最宜推篷寫望,即所謂滮湖之環抱。

到了元朝,蒙古統治者殘酷剝削漢人,最終導致四方民眾揭竿而起。元朝末年,張士誠率領義軍攻打嘉興,為元軍守將楊完者擊敗。戰事之後,楊完者又以搜捕反賊為借口縱部行兇,虜人勒贖,燒殺姦淫,無所不為,城外民房幾乎燒毀殆盡。在這場大災難中,煙雨樓也未能倖免,再一次毀於兵火。

明朝嘉靖年間,趙瀛任嘉興知府,有意重修煙雨樓。他首先疏浚河道,再發動漁夫將挖出的河泥運往滮湖中央,填成一座小島,取名湖心島,佔地近二十畝。又仿煙雨樓舊制在小島建樓,仍名煙雨樓。由於四面臨水,水木清華,晨煙暮雨,新樓風光比昔日更勝一籌,「樓之勝益奇」。樓閣亭亭獨立,宛在水中央。登樓遠眺——天垂野盡,涵青洄碧,微雨欲來,輕煙滿湖,蒼茫迷濛,疑似仙境,因而當地人又叫其為「疑樓」。

之後倭寇作亂,煙雨樓多有損壞,為風雨之所摧毀最甚。萬曆年間,龔勉上任嘉興知府,第一件事便是來到湖心島,欲登臨煙雨樓,然樓已圮不可登。龔勉喟然嘆道:「此郡之大觀也,豈宜久湮?」於是主持重修煙雨樓。

除了煙雨樓樓閣外,龔勉還在湖心島增築了不少亭榭。在北面拓放生池,稱「魚樂國」。魚樂國碑由書法大家董其昌所書。南面則築台為釣鰲磯,龔勉親書「釣鰲磯」 三字,刊成石碑,嵌在石台之下,並作《春日登煙雨樓》詩云:

孤嶼當空涌碧濤,嶼中樓閣入雲高。蒼茫仙嶠浮湖面,縹緲瀛洲隔市囂。

煙雨一天唯此勝,風流千古獨吾曹。春來東海桃花浪,還向磯頭釣巨鰲。

殷切期待嘉興士子能夠考取功名,獨佔鰲頭。

有趣的是,釣鰲磯築成次年,即萬曆十一年(1583),嘉興府秀水縣士子朱國祚高中狀元,應了「釣鰲」的吉兆。從此之後,煙雨樓不僅是登臨遊覽的勝地,且成為「有關一郡文風」的象徵,無數文人雅士慕名而來。湖心島也逐漸由風光名勝之地演變成一處繁華所在,人稱「小瀛洲」,除了商船、小販雲集外,還有專供演出的戲台。著名戲劇家屠隆的《彩毫記》便是在煙雨樓戲台上首演,開南湖崑曲之先聲,創下「樓倚重樓酒百巡」的壯觀景象,傳為一時佳話。

崇禎五年(1632),嘉興知府李化民再度重修煙雨樓,岳元聲 撰《重建煙雨樓記》,文學家李日華等立碑。在晚明惟耽樂之從的風氣下,煥然一新的煙雨樓愈發成為文人宴遊酬應必到之地。士大夫們爭相在此設宴品茗,臨眺題詠,絲竹歌舞,日以繼夜。秀水知縣李培有詩云:「鴛鴦湖上春光灧,煙雨樓台夜月明。到處管弦留客醉,幾船漁火傍人行。」堪稱最為寫實的南湖春色圖。

煙雨樓樓高兩層,瑣窗飛閣,青瓦粉牆,為磚木混合結構。坐南朝北 ,入口和樓匾均在南面,北面臨水,可遠眺城堞。樓閣周圍梅杏青青,夭桃似火,楊柳如煙,綠樹參差,亦見小致。

樓閣南面有座寺廟,名大士閣。主殿供奉觀音大士,還有鐘樓傍懸宏鍾。內有僧人常年在此駐守,收一些香火錢,在島上做一些簡單的清掃管理,還負責在晨昏之際敲鐘報時。此鍾因聲出水上,益清以遠,亦成為嘉興一景,號稱「水上鍾」。

大士閣後,左右兩側均建有樓,一為文昌祠,供奉梓潼帝君 ,一為武安祠,供奉三國名將關羽。閣前東、西各有兩亭,一名浮玉,一名凝碧,翼然立於水邊。又有兩處靜室,名禪定齋、觀空室,作為遊人休憩習靜之所。旁有棲鳳軒,四周翠竹蔥蔥,郁然可愛。

南面臨湖處即是釣鰲磯,原先僅是一座大石台。龔勉重修煙雨樓時,順帶將石台增高,列級而降,可以臨湖垂釣。龔勉手書的石碑即立在台側,「釣鰲磯」三個大字寫得心畫神藻,波勒飛動,有蘇黃 姿韻,亦成為一大景緻。石碑旁還有一口井,名「湖心井」,也是龔勉在任時開挖,方便長駐湖心島大士閣的僧人飲用。

在釣鰲磯上觀湖更曠,因而這裡也成為搭台唱戲者的首選之處。不但石台上下可供人坐立,南側空曠湖面上更是可以停靠各種大小的船舸畫舫,有廣闊的延展空間。

目下正有蘇州來的戲班在台上表演一出好戲,名為《牡丹亭還魂記》,是已故臨川名士湯顯祖的名作,已到嘉興秀水上演了數日,今日是首登湖心島,亦圍了許多觀者。不僅城裡民眾蜂擁而至,甚至有百里外的鄉人專程搖船趕來,以窺姑蘇名角風采。僅南面水域上的小船便不下百隻之多,黑壓壓一片,蔚為大觀。

儘管釣鰲磯上絲竹聲聲,緊鑼密鼓,吸引了四方視線,煙雨樓中卻依然滯留有不少遊人。且絕大多數是呼朋喚友,自帶酒水菜肴,講究些的備上鵝黃老釀、銀絲鮮鮓,隨意些的帶一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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