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情報局退休的儀式也許並不比其他行業的離職過程更讓人感到悲傷,但是也有其辛酸之處。這裡有讓你記憶深刻的場面——與一些熟人共進午餐,辦公室同仁的送別聚會,冷靜地和熱眼盈眶的資深秘書們握手道別,禮貌性地拜訪友好單位。而且還有遺忘的儀式——你將一點一滴地和那些不為外人知曉的資料斷絕關係。對一個曾在情報局幹了一輩子,包括為伯爾擔任了三年主任秘書的我來說,實在是既冗長又繁瑣的事務,即使這些秘密早在你退休之前就已經解開了也一樣。我被關在帕弗里那間充滿霉味的律師辦公室里,通常他會仁慈地讓我先飽餐一頓,然後我就得一張接一張地簽署有關我過去經歷的文件,並順從地跟著他念出同樣的英文誓詞,還得聽他假意地警告著如果我受到虛榮和金錢誘惑,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如果我佯稱這些儀式所累積下來的負擔沒有逐漸使我心力交瘁,並使我希望自己的處決日能夠提前——或者,當它已經完成了,那會更好——那我就是在自欺欺人。因為一天天下來,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視死如歸的人,卻又不得不把僅余的力量用來安慰那些會來救他的人。

這對我不啻是個極大的解脫。當我再次坐在帕弗里那個骯髒的狗窩裡,想到還剩三天就能得到最後的自由或禁錮時,我被緊急召至伯爾的面前。

「我有件事要你辦。你不會喜歡這份差事的。」他鄭重地對我說,隨即掛了電話。

在我到達他那間華麗的現代化辦公室時,他還是在吞雲吐霧。「你得看看他的檔案,然後開車去鄉下,與他理論一番。你不要惹火他,但是如果你失手扭斷他的脖子,我也不會對你太過苛責。」

「他是誰?」

「波西·艾勒林留下的人渣。那些來自倫敦,挺著個啤酒肚的大亨之一,他們是波西最喜歡的高爾夫球伴了。」

我瞥了一眼擱在最上面那份資料的封面。「布拉德蕭,」我念道,「安東尼·喬伊斯頓爵士。」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資產索引」,這指檔案中的人物乃是情報局的盟友。

「你要去巴結他,這是命令。要動之以情。」伯爾以同樣刻薄的語氣說著。「帶他走正途。」

「那我要說自己是什麼人呢?」

「神聖的外交部。不然你還想說誰?」

「為什麼不叫他們自己去巴結?」我說,並一邊好奇地窺視第一頁上的職業概述。「我還以為他們拿錢就是干這種活。」

「他們試過了。他們派了一名低層官員去,而且還對他畢恭畢敬。安東尼爵士不在乎別人逢迎討好。他知道的內幕太多,而且還能一個個指名道姓的點出來。安東尼·布拉德蕭爵士,」——伯爾宣佈道。他提高了嗓音,以一個英格蘭北方人那義憤填膺的語氣說著——「安東尼·喬伊斯頓·布拉德蕭爵士,」他糾正自己,「是英國的一個天生混蛋。在為國家效命的過程中,他所掌握的有關女王政府的不光彩行為,要比女王政府從他那裡所得知的有關其敵手的不光彩行為多得多。你的任務就是要很有禮貌地恭請他別再插手了。你執行這次任務的武器就是你這一頭灰發和你那一望便知的良好秉性。我觀察過你,你不會背信棄義的。他今晚五點在家裡等你,他喜歡準時。吉蒂在休息室里替你清出了一張桌子。」

沒多久,我就明白了伯爾發火的原因。干我們這一行的,沒有什麼事比對付你的前任者所遺留的那些討人厭的部下更讓人心煩了。自詡為商業冒險家、倫敦企業家的安東尼·喬伊斯頓·布拉德蕭爵士,就是一個令人噁心的典型例子。艾勒林和他交上了朋友——當然是在他的俱樂部里,不然還能在哪兒?艾勒林吸收了他。艾勒林贊助安東尼爵士做了一些數目可疑、見不得人的交易。有些令人不安的說法指出,艾勒林大概還拿了好處。當醜聞即將爆發時,艾勒林就將安東尼爵士置於情報局的保護傘之下。更糟的是,艾勒林為布拉德蕭打開的許多門至今仍然敞開著,因為沒人想過要把它關上。布拉德蕭就是透過其中的一扇大門走了進來,使得外交部和行政中心氣得咬牙切齒。

我從圖書館裡取來一份陸地測量處地圖,並從停車場里開出一輛福特汽車。兩點半時,我對那份檔案的內容已經相當熟悉,於是啟程出發。有時你竟會忘了英格蘭有多麼地美麗。我開車經過紐伯里,上了一座道路蜿蜒的小山。路的兩旁有山毛櫸樹,長長的樹蔭像是位於金黃色樹叢內的濠溝。板球場的氣息洋溢車內。前方一片片的白雲團簇等著迎接我。我一定是想起了我的童年,因為我突然有向這一切直衝而去的想法。當我還是個孩子時,常常都做著這樣的夢。汽車再次下坡,又開始平穩起來了。突然間,一座山谷豁然出現在我下方。山谷中散布著村莊、教堂、一片片的田野和森林。

我經過一家酒吧,不久就來到兩扇緊閉的大門前。大門裝飾華麗,兩旁的石柱上刻有獅像。旁邊則是一間剛剛翻修過屋頂的傳達室。一個體格健壯的年輕人彎腰湊近敞開的窗口,用他那雙如狙擊手一般的眼睛打量著我。

「我是來看安東尼爵士的。」我說。

「先生,請問您是?」

「卡萊爾。」我答道。這是我最後一次使用假名。

那個小夥子走進小屋,然後大門打開了,在我進去以後又立刻關上。庭院周圍築起一道磚砌的高牆——一定有一、兩哩長。小鹿在核桃樹的樹蔭里憇息著。汽車上了私人車道,一幢房屋出現在我面前。這幢房子看起來非常耀眼,完美無缺,而且非常大。中間部分是威廉-瑪麗風格的建築 ,邊屋看起來較新式,但是相差不遠。房子前面有一個小湖,後方則有菜園和溫室。從前的馬廄改成了辦公室,此外還有結構巧妙的戶外樓梯以及裝有玻璃的迴廊。一名園丁正在柑橘園裡澆水。

汽車道繞過小湖邊緣,我把車開到房屋前停下。兩匹阿拉伯母馬和一匹駱馬隔著欄杆望著我。一名身穿黑色長褲、麻質外套的年輕男管家走下了台階。

「卡萊爾先生,一旦你被引見之後,我可以將您的車子停到屋後去嗎?」他問。「先生,當安東尼先生能找到好視野的時候,不喜歡有東西遮住它。」

我把鑰匙交給他,然後跟著他走上寬闊的台階。台階一共有九階,雖然我想不出自己為什麼要去數它,我只能說這又是我們在薩勒特所學的東西在作怪吧。最近的幾個星期,與其說我的生活是一種延續,倒不如說是過去歲月和經歷的一種拼嵌。如果班這時邁步走到我的跟前,抓住我的手,我認為自己倒不會覺得太過意外。如果莫妮卡和莎莉出來指責我,我也可以應答如流。

我走進一間寬敞的大廳。兩邊的華麗樓梯向上延伸,展現出一個開闊的空間。那些貴族先人的畫像,全都是男性,都在俯視著我。但是不知怎地,我並不相信那些畫中的貴族是一家人,也不相信他們會長住在這裡而沒有女人作伴。我走過一間撞球室,並注意到球桌和球杆都是新的。我想我大概對什麼東西都觀察得十分仔細,因為我把所有看到的人事物都當成是自己最後的經歷。我跟著管家走過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穿過第二個房間,這裡到處都是鏡子。第三個房間的擺設則比較隨便,裡面放著一台和從前那種兜售冰淇淋的三輪車大小相仿的電視機,使我回想起自己在預備學校念書時的夏日夜晚,三輪車到處叫賣的情形。管家敲門時,我就站在兩扇富麗堂皇的門前等著,之後還要等候迴音。我想如果布拉德蕭是一位阿拉伯人,他會讓我在這裡站上幾小時——我想起了貝魯特的事。

最後我終於聽到了一個男人拖長聲音說了一聲:「進來。」管家一步跨進房間里,報上我的姓名,「安東尼先生,是一位來自倫敦的卡萊爾先生。」

我並沒有告訴他,我是從倫敦來的。

管家退到一旁,讓我首度見到了我要會面的屋主,雖然這位主人是過了一會兒才第一眼看到了卡萊爾先生。

他坐在一張十二尺長,嵌有黃銅,桌腿彎曲的書桌邊,他的身後則掛著一些當代油畫。他的來往信函則堆在幾個以皮革縫製的文件盤裡。他的身材高大,保養良好,而且顯然也是個勤奮工作的人,因為他只穿著一件白領藍色襯衫,並且正在調整紅色的吊褲帶。而且,他甚至忙得沒空招呼我。他先是看資料,並用一支金筆引導著他的視線,然後他就用那支金筆簽名。接著他又若有所思地繼續往下讀,而且仍舊用那支金筆來幫助他集中注意力。他袖子上的金色袖扣有舊便士那麼大。最後他放下筆,帶著一種受傷害的——甚至是有些非難的——神情,抬起頭來,先是發現了我,然後仔細地端詳著我。

同時,令人高興的是,碰巧有一束傾斜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他臉上,使得我也可以回過頭來打量他:他那低垂的眼睛有點自憐,彷佛在說著他這麼富有,應該得到同情;稜角分明的小嘴噘著,下巴揚起,臉上的堅毅神情像是由內心的脆弱與孩童處於成人世界中的質疑所構成。這個四十五歲的胖孩子心存不滿,責怪著過世的雙親未讓他得到慰藉與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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