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某些審訊,」斯邁利凝視著跳動的火焰說道,木柴正在熊熊地燃燒。「並不是什麼審訊,而是受傷心靈之間的交流。」

他談到了他是如何盤問那位代號為「卡拉」的莫斯科中心間諜頭子,斯邁利好不容易才招降了他。但是對我而言,他說的只是那個可憐的弗利文,而據我所知,斯邁利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

那封告發弗利文為蘇聯間諜的信件在星期一晚上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信是星期五從倫敦西南區以第一類郵件寄到總部的,值班的助理登記員星期一上午在信上註明了「呈HIP閱」,這是一個瞎編的頭字語,意思是審訊處處長,換言之也就是自己;不過在某些人看來,那個「H」(Head:處長)應是「R」(Rest:休息),意思是——你就好好在審訊處休息吧。等到總部的綠色郵務車在諾森伯蘭大街將少得可憐的郵件卸下時,已是下午五點。按照審訊處的習慣,這麼晚才送來的東西,要到明天才會處理。但是我想改變這一切,而且也正好沒事可做,於是我立即拆開信封。

兩張粉紅色的附箋被別在信上,每一張附箋都有鉛筆寫的字。總部發給審訊處的指示老像是在下命令給一個白痴一樣。第一張短箋是這麼寫的,「C·弗利文經查證應是西里爾·亞瑟·弗利文,外交部的譯電員。」接下來即是有關弗利文的全面審查資料,以及白色的檔案號碼,這樣大費周章其實是要告訴我,他並沒有任何不良的記錄。第二張短箋上說,「S·莫德瑞經查證應是謝爾蓋·莫德瑞。」下面還是跟著一大串參考資料,但是我沒去管它們。在俄國部門工作了五年之後,謝爾蓋·莫德瑞這名字對我來說就是謝爾蓋,對其他人也是一樣;老謝爾蓋,是個詭計多端的亞美尼亞人,負責主持莫斯科中心安置在蘇聯駐倫敦大使館內的一個龐雜情報分部。

如果我曾想過明天再讀這封信,那麼是謝爾蓋這個名字讓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封信也許又是些胡說八道的廢話,但我還是按規矩辦事。

外交部安全部門主管

西南區唐寧街

敬啟者:

這封信旨在通知您,過去四年中,得以持續並定期地經手極機密等級以上文件的外交部譯電員C·弗利文一直與蘇聯駐倫敦大使館一等秘書S·莫德瑞暗中來往,而且並未在年度審查報告里交代此事。已有機密資料流入對方手中。莫德瑞先生目前下落不明,事實上他最近已被召回蘇聯。信中提及的C·弗利文迄今仍住在薩頓市山狸路栗樹巷,而莫德瑞至少去過那裡一次。目前C·弗利文過著極其孤絕的生活。

A·帕特里 敬上

這封信是用電動打字機打的,潔白的A4紙上沒有水印。上面註明了日期,標點符號用得過多,但字母拼寫正確,信封摺得有稜有角,不過沒有寄信人的地址。這種信是不會有的。

那天晚上我沒有什麼事做,於是便去福爾摩斯酒吧喝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然後逛到總部。我辦好手續,走進文書組的閱覽室,抽出檔案。第二天早上十點鐘的會客時間,我來到伯爾的等候室,先告訴他那位光鮮的私人助理我的名字怎麼拼,而他好像從來沒聽說過我似地。莫斯科站的勃洛克排在我前面。我們津津有味地討論著板球,直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才就此打住;而且在談話過程中,我們也盡量避談他曾在俄國部門為我工作的事,最近一次他為我調查布萊爾的案子。幾分鐘後,彼得·吉勒莫手裡拿著一疊檔案,看上去好像宿醉未醒地走了進來。他最近成了伯爾的秘書長。

「老兄,如果我擠到你前面來,你不會介意吧?我是被緊急召來的。這傢伙好像要我睡覺時還得工作似地。有什麼問題嗎?」

「有人道德腐化了。」我說。

沒有任何地方能完全像情報局一樣——也許除了莫斯科以外——能讓一個人在一夜之間大權旁落,變得無足輕重。在巴利·布萊爾變節後的動蕩中,甚至連伯爾的前任者,那位機靈的克利夫,都沒能在第五處的滑溜地板上站穩腳跟。上次聽到的消息是他正要啟程去接任有益健康的蓋亞納站站長一職。只有我們那位怯懦的法律顧問哈利·帕弗里還是一如往常平安度過了這次考驗。當我走進伯爾那間明亮的辦公套房時,帕弗里正悄悄地從另一扇門溜出去——不過還是慢了一點,所以他堆出了笑容來迎接我。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剛正不阿些,他最近開始留起小鬍子。

「奈德!太好了!我們中午一定要一起吃頓飯。」他興奮地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就溜掉了。

就像他這間辦公室一樣,伯爾是一個十分摩登的人。他的出身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不再過問了。有人說他是廣告業出身,也有人說他來自倫敦商業界,還有人說他是律師協會的一員。審訊處收發室三個說話風趣的人說他根本沒什麼出身:他生來就是這個樣子,身穿兩件式藍色高級西裝,腳著飾有扣環的黑亮漆皮鞋,渾身散發出刮鬍水和權力的味道。他身材高大,動作敏捷,出奇地年輕。你若抓住他那柔軟的手,會因害怕捏痛他而立即鬆開。弗利文的檔案正放在他面前的大辦公桌上,而我昨晚草草寫下的記錄就別在檔案的封面。

「這封信是從哪裡來的?」在我坐下之前,他用帶有英格蘭北部口音的英語問道。

「我不知道。此人消息靈通。不管是誰寫的,肯定都花了一番功夫。」

「大概是弗利文最好的朋友吧。」伯爾說道,好像最好的朋友就是專門幹這種事情似地。

「他知道莫德瑞最近的動向,對弗利文的門路也很清楚,」我說。「他還知道全面的審查程序。」

「但是他幹得並不漂亮,對吧?如果這個人知道內情,這麼做就不見得漂亮吧?他最有可能是弗利文的同事,或是他的女友。你想問我什麼?」

我沒想到伯爾會連珠炮地發出這麼一大串問題。在審訊處幹了六個月之後,我已經不習慣讓別人這樣催著我。

「我想我必須先知道,你是不是想讓我追查這件案子。」我說。

「我為什麼要說不呢?」

「這件事超出了審訊處的工作範圍。弗利文的管道大有來頭,他的部門掌管英國行政中心最精密的通訊傳達工作。我認為你會讓安全局來接管這件事。」

「為什麼?」

「這是他們的權責。如果真有這回事的話,那麼這純粹是一個安全調查的問題。」

「情報是我們獲知的,信也是我們收到的,該是我們職責內的事。」伯爾反駁道,他的直率語氣暗暗地振奮了我的心。「那群該死的傢伙。當我們確定弄到的是什麼資料之後,再決定如何行動。海德公園對面那些拘泥固執的混蛋只會想著搜集足夠的證據去起訴,然後濫發獎章。但是我收集的情報要有實用價值。如果弗利文是壞人,也許我們可以讓他繼續活動,然後讓他轉為我用。也許他還能讓我們和莫斯科的莫德瑞弟兄拉上關係。誰知道呢?那些負責安全的專家們一定做不到這一點。」

「那麼你大概還是寧願讓俄國部門來處理這件案子吧。」我頑強地說道。

「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他眼中,是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因為在他這個年齡,還是會覺得失敗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可是他現在好像是要我告訴他,為什麼他不能仰仗我。

「並沒有規定明令審訊處要進行這種活動,」我解釋道。「我們只管接待工作和聆聽那些寂寞之人訴說心事。我們沒有依據可以進行秘密調查,或是指派間諜。我們也沒有得到授權去追查弗利文這樣的嫌疑犯。」

「你可以竊聽電話,不是嗎?」

「如果你能替我弄張許可證,我是可以這麼做的。」

「你可以指派跟監人員,不是嗎?他們說這種事你干過好幾次了。」

「除非有你親自批准。」

「如果我批准呢?那審訊處就有權進行調查了。這方面你很擅長。這是一個審查問題,對吧?是到了對弗利文進行審查的時候了,對吧?那就審查他吧。」

「在進行全面審查時,審訊處應該事先向安全局打個招呼才對。」

「你就當已經打過了。」

「不可以,除非我有白紙黑字的公文。」

「噢,你當然可以。你可不是個情報局的小差役。你是偉大的奈德啊。你違反的規章與你遵守的一樣多。你的資料我都看過了。你也認識莫德瑞。」

「不太熟。」

「到底有多熟?」

「我和他吃過一頓飯,打過一次回力球。這談不上什麼認識。」

「在哪兒打球?」

「在蘭斯頓。」

「這件事是怎麼開始的?」

「當時莫德瑞正式通知我們他是莫斯科中心在大使館裡的聯絡人。我試圖和他在巴利·布萊爾這件事上做筆交易,交換情報。」

「你為什麼沒有成功?」

「巴利不願意和我們合作。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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