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恩尼斯特·派利格魯正在詢問斯邁利有關殖民主義的問題。每一個來到薩勒特的人,遲早都得面對他的這種質問,而他的問題內容總是差點讓人勃然大怒。他是個問題孩子,父親是個遠赴西非佈道的英國傳教士;不過他也確實是情報局應極力網羅的那種人才——既有豐富的學識,又有優越的語言能力。他和平常一樣,獨自坐在幽暗的書房後方。他將瘦削的面龐往前伸,一隻手臂抬了起來,彷佛是要抵擋別人的嘲笑。剛開咍時,他的問題還滿有條理的,可是後來就變成了長篇大論,極力指責英國對那些曾被它奴役過的臣民漠不關心。

「是的,嗯,我認為我相當同意你的觀點。」當斯邁利聽完派利格魯的一席話後,竟然如此親切地說道,實令大家感到驚訝。「不過恐怕這個問題的答案會令人傷心不已。冷戰意外地在我們身上製造出一種替代性的殖民主義。在某方面我們務實地放棄了所有獨特的國家認同,以迎合美國的外交政策。在另一方面,為了滿足我們心中那種殖民者的幻覺與迷思,我們花錢買通,以得到緩刑處置。更糟的是,我們還鼓勵美國人有樣學樣。這並不是說他們需要我們的鼓勵,不過很自然地,他們也會很樂意接受這份鼓勵。」

這種相同的論調漢森已經說過,所使用的措詞也大致相同。但是斯邁利說這些話時,絲毫不失他的溫文爾雅,而漢森卻是用他那充滿憤恨的雙眼惡狠狠地瞪著我;他眼中的怒火乃是由他已逃離的那座赤色煉獄所燃起。

我從以色列搭飛機來到了曼谷。這是因為斯邁利拍電報告訴我漢森已經瘋了,而且他又知道太多的秘密。電報上註明:自行譯電,由特拉維夫站長轉交。那時斯邁利負責情報局的安全工作,頭銜則是副局長。不管我在何時聽到他的消息,他好像總是在東奔西跑,以防堵接連發生的泄密事件和醜聞。熱浪侵襲下,我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賣力地閱讀由專人送交給我的一疊檔案資料,然後我又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安慰梅貝爾。她出馬競選我們那裡的女子高爾夫球隊會長,結果在最後一刻失利,她因而懷疑其中另有陰謀。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為難梅貝爾。也許是她率直的說話方式讓她們受不了吧。我儘力地安慰她。我告訴她連我在情報局所得到的見聞,都無法與肯特郡那些太太們的詭計相比。我答應她等我回去後,會給她一個美好的假期。不過我忘了提出該去哪兒了,因為我們從來都沒有度過假。

漢森的檔案為我描繪出了一種我曾十分熟悉的典型人物的形象,因為我們曾經啟用過不少這樣的人。我自己就是這種人,而班也是一個實例:我們都是混血的英國人,都把情報局當成是自己的國度,並賦予這個國度許多它本身不曾具有的素質。

漢森就像我一樣,也是半個荷蘭人。也許這就是斯邁利為什麼會挑中我的原因。漢森是在德國佔領荷蘭的那個漫漫長夜裡出生的,之後並在代爾夫特教會的影響下長大成人。他的母親是托馬斯·庫克公司的櫃檯職員;當戰爭爆發時,她的英國父母曾敦促她跟他們一起回倫敦去,但是她拒絕了這項要求,反而選擇嫁給教會的一位助理牧師。一年以後,這名牧師被德國的行刑隊處決,留下身懷六甲的妻子獨自謀生。之後她便將生死置之度外,投入了建立一條英國逃亡路線的工作。戰爭結束時,她已經成為一個組織完善的間諜網的負責人,擁有自己的聯絡管道、線民、秘密聯絡點,以及所有必需的裝備。

至於幼兒期的漢森是如何與耶穌會的人湊在一起的,檔案里並沒有說明。也許是他母親改變了信仰吧。那時還是苦難的年代,基於權宜之計,她有可能會放棄自己的新教信仰,以便讓她的孩子接受較好的教育。她或許是在心裡盤算著,讓他成為耶穌會的信徒吧,這樣他們就會傳授他知識。或者,她早就察覺出日後主導漢森一生的那種善變個性,於是決定讓他接受一套較刻板的宗教教規,而不是那種隨和的清教徒生活。如果她真是這麼想,她的決定顯然是明智的。漢森擁抱這樣的信仰,就像他擁抱其他的事物一樣,懷著無比的熱情。修女和他在一起,修士也和他在一起,神父接受他,學者也樂意與他為伍。二十一歲時,他已經學有所成,而且信仰非常虔誠。不過由於還是一名見習修士,因此他便啟程前往印尼的一所耶穌會神學院,去學習異教徒的生活方式,活動範圍廣及蘇門答臘、摩鹿加、爪哇等地區。

像大多數的荷蘭人一樣,漢森似乎天生就熱愛東方。善良的荷蘭人就像海涅詩中那棵知名的松樹一樣,只要站在他們那個平坦小國的海岸邊,就能從寒冷的海風中嗅出亞洲檸檬樹和茶葉的芳香。更何況漢森來到了亞洲,親眼目睹了一切,所以自然就被同化了。佛教、伊斯蘭教,居住於最偏僻之處的野人所保有的各種儀式和迷信——他對這些東西如痴如醉,而當他越深入叢林,這種狂熱也更形強烈。

他自然而然地學會了許多語言。他的母語是荷蘭語和英語,於是他毫不費力地就學會了法語和德語。現在他又可駕馭坦米爾語、高棉語、泰語、梵語,以及相當程度的廣東話。他經常在崇山峻岭之中跋涉數百哩,以探尋失傳的方言與各種儀式之間有何關聯,他寫了許多報告,內容涵括哲學、婚嫁儀式、啟蒙或是猴群等。他在深山叢林中發現了被人遺忘的廟宇,並贏得了耶穌會禁止他接受的獎賞。在無所畏懼地探索、訪查了六年之後,他已經不再只是耶穌會具以成名的那種學院派展示榜樣,同時也成為一名正式的神父。

但是很少有秘密能被隱瞞六年之久。逐漸地,有關他的傳聞開始出現:漢森是個獵艷高手;漢森的口味;漢森的女人俯拾即是。

這些謠言擴散的範圍和持續的時間都讓他無法收拾。事實上,一旦他們著手調查,就立刻發現他的生活中沒有一處可以倖免,所到之地,處處留情。走到哪兒他都有女人——甚至還有一、兩個男孩——呃,就我對世界各地神職人員的了解,各種教規多半都是禁止犯下這種過失的。

就如同他們所發現的,漢森竟然就這樣無視於教會的存在,肆意放縱自己在每一座村莊、每一條粗陋的小街道,樂此不疲地拈花惹草達十多年之久,而且所交往的都是那些在西方標準下,幾乎沒有資格參加第一次聖餐禮,更別說是擁抱婚姻的女子。如此放浪形骸的行徑突然讓漢森變得完全站不住腳,難獲支持。面對漢森如此持久而又執迷不悟的罪行,他的上司感到哀戚甚於憤怒。他命令漢森返回羅馬,並趕在他抵達之前先寄了一封信給耶穌會的會長。他告訴漢森,他可能得從羅馬啟程前往西班牙的洛約拉,在那裡合格的耶穌會心理治療專家會幫助他克服那些令人遺憾的弱點。從洛約拉出來以後——呃,一切重新開始,也許他會被派到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再待個十年。

但是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漢森固執地拒絕離開這個他已歸化的地方。

無可奈何之際,他的教長將他趕到偏遠山區里——一個由一位信奉傳統教義的神父所管理的教會去。漢森在那裡遭到不人道的軟禁,而且被當成瘋子似地遭人監視。他不許踏出房子一步,不許看書,不許寫字,沒有同伴談心,連發出笑聲都不可以。就如同人們對高處、寒冷、死亡的反應各有不同,遭受囚禁表現出的反應也因人而異,漢森感到極端地痛苦,三個月後他再也無法忍受了。當他的教友護送他去做彌撒時,他將其中一人推下樓梯,另一個則倉惶而逃。之後他逃向雅加達。身無分文也沒有護照的他,就這樣一頭栽進了他所熟悉的妓院。那些妓女們對他百般照顧,他則以充當男妓及保鑣予以回報。他送啤酒,洗杯子,趕走刁蠻之徒,聽取其他人的懺悔,以助人為樂,而且常和一群孩子在後院玩耍。當我看到他時,他和現在沒什麼兩樣,干起活來一點也不急躁,而且十分有條理。年方三十的他,慾望還是一如以往那麼強烈。直到有一天,一如平常的衝動,他突然颳了鬍子,穿上乾淨的衣服,以整齊的儀容向英國領事表明了他的英國身分。

領事耳聰目明,而且一直都在為情報局工作。他聽著漢森的自白,並且哼哼哈哈地問了一、兩個問題。表面上他無動於衷,可是一轉身他便立即行動。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具備有漢森那些天賦的人。漢森的任性根本未讓領事感到遲疑。他喜歡這樣的性格。他拍電報要倫敦方面提供漢森的背景資料,然後以一份三連式收據借給漢森一筆數目不多的現金——因為他不希望表現出太高興的樣子。倫敦方面送來了有關漢森母親的資料,其中指出她曾是情報局的間諜,領事知道這個消息後,精神更是為之振奮。

又過了一個月,漢森仍然處於半知半覺的狀態,這也就是說他知道——但是也許只知道一半,不過話說回來,他也可能完全不知——他目前與英國情報局的接觸並不深入,而且也不夠直接。又過了兩個月,像以往那樣閑不住的他,到了爪哇南部。此行表面上是去尋找古畫,實際上他是去勘察共產黨在當地的顛覆力量,以回報給領事。近來他把這些人看成是反基督的異教徒。年底時他帶著全新的英國護照出發前往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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